小店轶事(原创)
——傅培宏
世上林林总总的事情往往都是有来由的,所谓来由,一种是事情产生的原因,也就是源头,另一种便是传播的源头,这源头相对于事情的真相来讲,就有些“二手”的味道,这二手的消息,正如买的二手车,有的车基本还是原装,有的车身上的零件已经是接近“全拼”了。 本文将要叙述的是发生在一个小店里的故事,当然,也仅仅是故事而已,有的完全可信,有的简直就是扯淡,有的是介于可信和扯淡之间的。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趁着我的兄长和弟弟不在身边,父亲悄声和我说:老二,委屈你啦,我给老大和小三都盖上了房子,唯独你没有,看我这身体啊,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帮你盖房子啦,等我走了之后,这四间商店就归你吧。此时和我对头说话的父亲,是两天前刚从医院回到家的,这次住院时间是一个月,出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多则三个月,少则月儿巴载。我之所以晚上从老远的城里赶回来陪父亲,就是要弥补我亏欠的孝心,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和父亲谈论房子的事情呢?!父亲的话音刚落,我赶紧说:爸,商店你还得经营,房子你还得用着,等身体好了还得创钱来,我不要这房子。接着我又和父亲说:是你和母亲辛辛苦苦供应我上大学,他们俩没捞着上啊,我不会和他们争房子的。我说完,有气无力的父亲便不再吱声,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眼睛朝下往地上看着。 一个月后,父亲恋恋不舍地和这个世界作了永远的告别,临咽气的时候,父亲将我哥仨叫到跟前,当着母亲和舅舅的面,安排了后事,其中就有开商店的四间房子,归我。 虽然我的家族世代躬耕陇亩,家世平常,却也出过打火烧、开油坊、账房先生、私塾先生等一些行当的人物,父亲便是家族人物中的佼佼者。父亲五岁进私塾,解放后又受过新式教育,十八岁参加工作,先是供职县油脂公司财务,后到公安局,背着匣子枪给局长当跟班。只是脾性原因,再加之六零年生活困难,就辞职回到了家,一个潍河岸边的小村子。等将一排溜的六个子女拉扯成人,父亲就年过半百了。年过半百的父亲终归还是撵上了好时候,有着文化头脑活泛的父亲,成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个体户,先是和人合伙开锯木厂,后来就自己开商店搞批发。家庭经济有起色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姐已出嫁,哥哥和我都结了婚,我身下还有一弟一妹,一大家子人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平日开销几乎全是靠得父亲。侄女和我儿子的出生,虽使父亲喜上眉梢,但也更加重了父亲的生活负担。就在父亲旁敲侧击地暗示我和兄长应该按月交一点生活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儿媳妇向婆婆发起了责难,为家庭安宁起见,父亲便不再提生活费的事儿。 父亲走了,商店的房子归我,我只好将房子另做打算。我首先征求的是弟弟的意见,因为弟弟不喜欢学习,初中未毕业便辍学,游手好闲的他整日混迹于街头的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之间,酗酒滋事,父亲怕他学坏,就将他拦在商店里给客户送货。时间一长,头脑简单的他就将商店视为己有,不论何种场合,常常以店主自居。因为我知晓弟弟经商的那半瓶子醋的水平,当我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回答我说,他弄不了。我原来的打算是,如果弟弟愿意继续干,就让他干着,我也不收他房租,一则弟弟是骨肉同胞,二则他还没有媳妇,他好好经营,说媳妇是个优势。既然弟弟一口做了推辞,我也就顺水推舟,将商店关门清资,抹平内外债,另作它途。 两个月后,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将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商店变成了酒店,店主的也不再是父亲。坐南朝北面向公路的四间瓦房,又从东边接上两间,算是六间正房,东西又各盖上几间厢房做厨房和杂物间,总共有十几间房子,说是酒店,规模上就是个小酒店,或者就是个小酒馆。 酒馆的厨师和服务员全是自家人,两个厨师,一个是二姐家的男外甥,一个是姑家表弟,服务员是二姐家的女外甥,二姐没有工作,也搭搭手帮着择菜洗菜。不几天,母亲找我,说让我弟弟也到酒馆来干,我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母亲。正如我所料,父亲对弟弟的娇惯和弟弟养成的爱咋咋地的坏脾气,着实让我伤透了脑筋。当厨师的表弟和外甥都是学厨师的专业出身,虽然不是名厨,也还算精到。可弟弟以为他是长辈和老大,外行的他总喜欢指手画脚,动不动就骂骂咧咧的发脾气,搞得俩厨师很被动。弟弟喜欢喝酒,一天两顿喝,不是一般地喝,喝上酒就比天老爷大。弟弟怕我,当着我的面,他狗屁不敢放一个,我离开,他便翻了天。他在酒馆的一年时间里,家里人经常向我告状,我也经常训斥他。我训完他走了,他便和其他人过不去,因为他知道,那些事情都是酒馆的家人告的状。母亲后悔,要我撵他走,我终归难以开口。一年后,我给他找了个单位上班,才了解了难以收拾的局面。 酒馆就像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可小小的麻雀要生存,要打食吃,还要防着其它那些强势的食肉者。酒馆小本经营,比不得大酒店,可以尽着那些婆婆妈妈的管理者吃喝拿要。酒馆刚一开门营业,工商就找上门来,大爷般地嘿呼着办证,外甥说还在试营业,工商说不立马办证就给封门。紧接着的就是地税、卫生、公安、城管,一一上门“关怀”,营业税,卫生检疫费,治安费,卫生费,少的三十五十,多的千儿八百。有的是敲山震虎,有的是软磨硬泡,有的就直接说,完不成任务领导不依,还有的语言里明显带有讽刺挖苦挑战的意味。为避免终日不断地骚扰,干脆几千块钱将所有证件都办齐全了。有两个部门不得不重点说说,一个是卫生检疫,工作人员说,酒馆用水需要定期化验,外甥说,用的是大队统一安装供应的自来水,到自来水的源头检疫不就得了?可检疫人员说,不行,就得化验酒馆用水,这是国家规定。还说酒馆里的盘碗碟子都得检疫化验,要一个个的采样,外甥说,一个个的化验,不要了俺的命汗?那工作人员说,这是国家规定。再就是地税,酒馆刚开业时是固定税,一月一千多,几年下来,和税务人员熟活了,定额变成几百块,后来就是按税票交税,是面额的百分之八。问起工作人员,人家就说是国家规定。在中国,一个老百姓,说句实在话,就是挣钱养家糊口,国家的事情,根本没心思管,就是想管点国家的闲事,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啊,可只要你动一动,国家就无时无刻在“关怀”着你,这种关怀,让你不知道心里究竟是啥滋味,究竟是政策有问题?还是那些为政策跑腿的人有问题?还是都有问题?过后想想,那些所谓的国家人员,也真是怪不容易的,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只是穿上身挂着些标志的衣裳,便要有些违心的这里那里的指手画脚,还要遭人唾骂,有的竟然还要面对杀身之祸。 一个小酒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就是一些人生的片段和场景。随着酒馆的经营日久,一些人一些事便定格在了那些时光里。一个我父亲还得叫他叔的本家,在村里干着点差事,一次,在酒馆里吃午饭,酒足饭饱,睡好午觉后,下午过来说他丢了一万块钱,就是吃午饭的时候丢的,我弟弟和他理论,他就说是我弟弟捡到不给他了,半下午的争论毫无结果。第二天,大队会计来说,钱给我那个爷们儿了,我弟弟问怎么找到的?会计说,中午的时候我那爷们儿喝多了,不喝酒的会计怕他口袋里的钱弄丢了,就悄悄地给收起来了。他们这帮子人又一次来喝酒的时候,正好让我母亲碰见了,那爷们儿叫我母亲好一顿数落,直数落得那爷们儿连连赔不是。 还有一件事,一年夏天,一对男女来酒馆吃饭,几乎天天晚上来,一顿点上两菜一汤,吃晚饭便走,看得出来,尽管俩人很亲热,年龄差距还是不小的,至少差十来岁。终于有一天,男人的老婆找到酒馆来了,将吃饭的两人堵了个正着,三个人撕巴在一起,要不是我二姐等人及时拉开,几乎要出人命。那老婆临走的时候,给二姐留了她的电话,说只要他俩再来吃饭,就让二姐打电话告诉她。他们走后,二姐就一直笑,弯着腰地笑。从此,就不见了俩人,二姐心软,如今还经常地念叨俩人。 也是一年的一个夏天,我因事在家呆了一个阶段,闲下来就在酒馆坐坐。在吃饭的人群里,我发现了爷俩儿,父亲瘦高的个子,满身锈迹斑斑,一脸的颓废像,儿子八九岁的样子,长得极随父亲,爷俩儿走在一起,如影随形。每当来到酒馆,父亲就随便点上俩菜,要上几个馒头,儿子狼吞虎咽的嚼着馒头,父亲一口口地抿着酒抽着烟。我和这个父亲熟络了,就问他,孩子的妈妈干啥工作?那父亲说,离婚了,老婆跟着有钱人走了,不要他爷俩儿了。我问他老婆现在过得如何?他说,前些日子听说患了癌症,病很厉害,日子不多了。他抿一口酒,叹口气说,报应啊!我俩正说着话,儿子高声叫着爸爸,将自己已经啃了半边的一只烤猪爪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放进嘴里啃着。那父亲告诉我,他老家石桥子,原来在家种了二十多亩地,老婆跟人走了后,他没脸见家乡人,便领着儿子外出打工,四乡为家,前年才在我酒馆不远的一个机械厂落下脚来,爷俩儿就住在机械厂的传达室里,儿子在附近的小学上学。每次,爷俩儿吃完饭离开,望着他俩疲惫的背影,我心里有些酸酸的。我有些担心,担心那个年龄还小的儿子,没有妈妈的他,未来的日子究竟该怎样过啊? 五年前的一天,酒馆来电话,电话里二姐急急的声音告诉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果不其然,二姐说,派出所来酒馆抓了几个赌博的,要罚庄家酒馆的款。二姐说,那几个人是附近公司的中层干部,是酒馆的常客,对酒馆的买卖支持不小,他们都是早早地来,关着门打扑克,吃完饭,仍然关上门打,不让外人进去。因为二姐和外甥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赌博,所以,派出所一来,二姐就慌了神。我赶紧电话里安慰姐姐,又尽快地找公安的朋友解释和疏通。待说明情况后,公安只是罚了那几个人的款。那次惊吓后,二姐只准那几个人吃饭,不允许他们打扑克,非要打的话,不准动钱,有时候他们在房间里打扑克,二姐就时不时的进去瞅瞅,监督他们。他们还跟二姐开玩笑说,是不是二姐举报的他们,听到这话,二姐就笑着骂他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十多年前,酒馆开业之初,我就对当厨师的外甥说,争取十年内把饭店开死,年轻气盛的外甥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打造潍河沿岸的百年老店。十多年过去了,原来的酒馆已经堕落为现炸热卖的“外卖”,相当于小吃。原来接待的最高规格的客人是支部书记村主任,还有乡镇七站八所的头头,偶尔也有城里的科级干部光顾,如今,到了饭点,熙熙攘攘赶过来的都是些建筑工人开床子的,还有附近做小买卖的老头老太太;原来的客人来了便点贵一些好吃的菜,要么就上标准,一人几十块钱,如今卖的是一块钱一碗的大锅菜。有的打工的年轻人,干了一上午的累活儿,饥肠辘辘,来了,便一手攥两个馒头,另一手端一碗菜,蹲在地上就吃起来,那吃相,不亚于六零年。 十多年前,我跟外甥开那样的玩笑,是基于我经验的预料的。在中国,从来就没有百年老店之说,之所以称其为“百年老店”,也是些下三流的把戏。比方说,北京的爆肚、卤货、大碗茶等,虽在皇城根,也是些下脚料的食材,说句不一定靠谱的话,皇宫里的人对这些是不会感兴趣的,这也是叫它们“民间小吃”的原因。往深里说,咱这个民族的人,是不适合创造百年老店的,从古至今,尤其是新时代的这伙子人,擅长的就是今天建明天砸,砸了再建,老辈子的东西,老看着碍眼,连根拔掉而后快。就我们生活的这个叫诸城的小城,那些朝代,那些识字解文的老祖宗们,他们的文化和智慧衍生出了多少的优秀传统啊,包括那些带有民族血脉的古建筑,可今日,一口一个“文化历史名城”炫耀着的子民们,一番吆喝过后,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脸上是否有发烧的感觉。 当年开酒馆的意图,不是为了发大财,也发不了大财,就是为了让二姐家的孩子有个活儿干,为了让老傅家有个生财有道的正经买卖。十几年起五更睡半夜苦心经营,有过争吵,有过惊吓,有过数着钞票的发自心底的喜悦,收获最多的还是经历和历练。那些阳光满院的日子里,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酒馆院子的板凳上,浏览着那些前来喝酒吃饭的人,跟那些熟客打着招呼,就像一尊活菩萨爱抚着众生。二姐家一男一女两个外甥和姑家表弟,从开酒馆之初的小伙姑娘,出息到今天的为人母为人父,二姐二姐夫膝下都有孙子和外甥绕膝,享着含饴弄孙之乐。 去年,应男外甥的恳求,将小店转给外甥经营。今年春节回家过年,二姐将两万元的房租给我,说饭馆还要开下去,希望我这个当舅舅的好好支持外甥们,我知道,姐姐是老鸟护雏般地爱着她的两个孩子。 十多年的时光经过,实非易事,小店还要继续下去,不仅仅是为方便食客,更重要的是我的家人还要生活,还要过好今后的每一个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