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多情,蒲公有幸
——访蒲松龄故地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蒲松龄的这篇《狼》,我闭着眼也能写出。从我上学起,《狼》就是初中语文课本的必选篇目。后来语文课本推陈出新、百花齐放,但各种版本大多没有舍得落下这样的经典。我最多隔三年就要给学生讲解一次,二十多年下来,总也讲了十多遍了吧。所以蒲松龄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碍于一直未能亲睹蒲老先生风采,每每颇为自豪地向学生兜售对这个山东老乡的仰慕时,总有那么点遗憾、不足。这次听说要去蒲松龄故居拜谒,自是欢呼不已。
早上八点多,我们作协一行二十多人乘一辆大巴兴冲冲直奔淄川而去。
今天是4月20号星期六,农历三月十一,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昨夜气温骤降,一阵急雨后,天上竟落下细密的雪霜子,霰粒再大些该成冰雹了,打得玻璃窗“叮当”作响。这几年气候反常,冬天不下雪立春后下大雪的年份并不少见,但谷雨后尚有积雪,我还是第一次见。
今天早上,路上的雪终是不耐春天的温润,早已化了,露出格外青黑的路面。楼顶上、树上还卧着薄薄的一层雪。路旁的各种花树吹着微曛的春风开得正欢,络腮胡子般布满枝杆的紫荆,粉白娇艳的簇簇樱花,素雅洁净的朵朵海棠,如今都顶上了俏丽的白色帽冠,压得花枝颤颤的,如盛妆的新娘不胜娇羞。冬青、松树这些常绿树都已茁出了嫩绿的新芽,被雨水洗得油光水亮,肃凝的白花压在额头,显得英姿飒爽,越发英气逼人。
窗外奇景可餐,车内笑语欢声,傅哥大俗亦大雅的笑话,大伟快板味十足的插科打诨,让这支来自各行各业的“杂牌军”瞬间融洽如一家。
在我们纵情欢笑浑然忘记人间还有忧愁之事时,车子蜿蜒颠簸起来。擦擦窗上纵横的水流向外望去,挂在陡立的壁上的人家竖在眼前,吓了我一跳。原来我们只顾说笑,车子已行驶在青州有名的险地——牛角岭。只见左边是直上直下的陡崖,农人的房屋就嵌在劈开的崖壁上。坐在车上,望不见山顶,也无从窥见牛角岭的全貌,远处山上的积雪厚一块薄一块如穿了掉毛的羊皮大氅,从车的蛇行中,大致能猜出当初修路的不易。山路本就狭窄泥泞,又不知何故被大石和土砾挡住。司机下车察看,车上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怎样把路通开,也有坐不住的,趁机下去活动活动筋骨。我坐在车上没动,如姜太公钓鱼般笃定——即使到不了目的地,有那么多人陪着,我也不着急。只要跟别人一块外出,我什么事都懒得动脑,反正天塌了有大个顶着。当然也畏惧车外清凉凌厉的山风。好在没多久便有铲车把路通开了。这样一耽搁加上路不好走,到淄川时已十二点多,只好先吃饭。
吃过饭,便直奔聊斋园而去。导游指点着一组塑像细细为我们讲解了蒲老先生的一生。蒲松龄自小聪颖好学,子史经书,过目能诵,19岁时就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考取秀才,有了这个美好而又非凡的开始,按说蒲松龄以后的科举之路应该一片光明前途无量,很让人费解的是,蒲松龄的文运竟如昙花一般,只惊艳了一次,在以后的考试中居然屡试不第,屡考屡败,屡败屡考,一生与功名无缘,直到71岁他去世前五年才援例成为贡生,真是让人唏嘘不已。更令人费解又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在蒲松龄近四十年的塾师生涯中,教出的学生竟无一人高中更无一人出人头地。我不知道当时的人们对蒲松龄是怎样的抱怨与诟病,也不知道弥留之际的蒲松龄怎样评说自己的一生。从他的自嘲诗“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我们还是大致可以推知蒲松龄的凄苦与无奈。 为糊口养家,蒲松龄只好先做幕宾后做塾师,遂一生与贫困为伍。先生当年遭受了怎样的煎熬与痛苦又是怎样的感慨与纠结,今天的我们已无从得知。我们知道的是,自私的后人们在“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时,往往看似公允的说:蒲松龄科考的失败和个人的不幸,使清朝少了一个碌碌清官,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却因此多了一位文学大家、一部古典名著,幸矣足矣!正如园中一位名人的题联“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是啊,又有多少历史上的光辉是用个人的不幸谱就的,如失聪的贝多芬之与《命运交响曲》、落第的张继之与《枫桥夜泊》、遭受宫刑的司马迁之与《史记》……类似的名单我们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是上帝特别钟爱他们而要在这些光滑的苹果上咬一口吗?看着蒲松龄临终时的塑像,我陷入沉思,心情也阴霾起来。
出得展厅,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雪后初霁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太阳虽还没露脸,但天色已是明朗润泽,屋檐上的融水滴滴答答敲击着青石板,明快而有韵致,刚才的阴郁也随融化的春雪或消弥入太空或渗透入地下。
“各位游客,下边我们要进入的就是奇幻的狐仙园了。”导游小姐虽不亮但很悦耳的声音在悠长的回廊中似有回声,何处传来呜呜咽咽极具穿透力的狐鸣声,我的身子一凛,刹那间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化作一缕白烟悠悠散去。小翠、婴宁、娇娜、青风、红玉、辛十四娘……那些风华绝代、貌美如花、柔情似水、风流多情的狐仙们啊,是怎样的美目顾盼,巧笑嫣然,气息如兰。她们又是怎样的媚惑了落魄的书生,媚惑了一代代的痴人!
我们无法想象,倍受科举折磨、饱尝人间冷暖、目睹种种黑暗现实的蒲松龄,历经了怎样的冥思苦想大彻大悟,将满腔的爱恨情仇慷慨给予了那些妖魔鬼怪们。在蒲松龄的笔下,“妖”已不再是“魔”,“鬼”也不再是“怪”。她们“笑弯秋月,羞晕朝霞”“足翘细笋,娇艳尤绝”;她们“丽而贤”,“谈笑不惊,手刃仇雠”,……他们远比我们人真诚善良的多,也远比我们人重情重义的多。在蒲松龄以前甚至以后,还从来没有人把妖、鬼写得如此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向来是谈鬼色变言妖惊魂,对妖、鬼是既畏且敬;对狐狸更是冠以“妖艳”“狡猾”“欺骗”“媚惑”“勾引”之种种恶名。蒲松龄缘何敢冒天下之不韪决然为妖鬼正名为狐狸作传,除去蒲松龄非凡的胆识卓然的品性,个中况味,恐怕只有蒲公心知。我们读读蒲松龄《聊斋自志》中的话“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大概也略能窥知一二。
没来狐仙园前,我想象不出那些婀娜多姿摇曳生辉的狐女们走出蒲公的聊斋,用我们俗人的浊手再现出来该是怎样的恶俗可憎。我一直觉得,无论改编的多么成功的影视作品,呈现在银幕荧屏中的形象,总是会损伤原著中我们心中的那个“她”或“他”。何况那些凝蒲公之精诚与孤愤的狐仙们!等我看过狐仙园里那些惟妙惟肖形态各异的狐狸们,我觉得蒲公有知,大概也会含笑吧。
狐仙园小巧玲珑,曲径通幽,园里怪石林立,奇峰层叠;草木葱茏,池水清冽;碑廊亭榭,错落有致。据说有狐狸造型1400多座,连垃圾箱都是狐狸形的,我见过的也不过几座,但都印象深刻。最先见到的就是狐仙园门口把门的左右两尊。左边的,细眼弯眉,神态安详,两腿间依偎着一憨态可掬的小狐;右边的,朗目舒眉,颇为神武。显然的,这是美满幸福的狐仙一家,身后的狐仙园该是他们忠心护佑的家园。两尊石狐都是一人多高,通身素白,只有鼻头和嘴巴圆润光滑,露出青石的苍黑色,起初我不明所以,以为是塑者刻意为之。待听了导游的解说后,我也赶紧在狐狸夫妻的头、鼻子、嘴巴上留下了自己的手印。——当地人都说“摸摸狐仙头,万事都不愁;摸摸狐仙嘴,做事不后悔。”
园里最吸引人也最具特色的当数聚仙峰上的众狐们。聚仙峰由空灵的太湖石堆叠而成,上面刻了四五只造型各异的狐狸。最下面的一只只有狐头,面朝左,嘴巴紧闭,唇髭入腮,笑纹弯曲如花;双眼半睁,淡淡的笑意若隐若现。如怀春的少女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中间的一只最大最丰满,下颌翘起,嘴巴微张,双眼圆睁目视前方,像在规划着憧憬着什么,神态端庄威严,颇有王者之风。与狐王首尾相接的狐狸个头稍小,两爪踞地,鼻头朝天,昂首远眺,似有悠长悲凄的鸣声破空而出。它后面的一只只露出了半张脸,一支尖尖的三角耳醒目的直立着,大概在窃听窃笑。最上面的一只,体形最完整,四肢着地蹲伏在一块高起的石头上,扭身凝望,俨然回眸粲笑,粗壮的尾巴高高翘起,宛如女孩高扬的发辫,说不尽的风情万种。整个狐身线条流畅,优雅动人。游人在这座聚仙峰前留恋不前,纷纷与狐仙们合影留念。
比起聚仙峰的生动逼真呼之欲出,留仙桥畔的荷花三娘子则逊色的多。留仙桥是一段短短的汉白玉拱桥,桥头各蹲踞着两座小狐,石狐抬头挺胸,昂首肃立。桥下碧水悠悠。荷花三娘子背对石桥,足蹬莲座手捧莲花,裙裾飘飘,亭亭立于水中,身形优美,仪态优雅,只是脸上的表情略显呆板生硬,与其它随便什么地方的塑像并无二致。导游说从留仙桥上踏过,是可以做神仙的。能不能做神仙那是后话,沾点仙气还是要得的,我们紧随导游从留仙桥上鱼贯而下。
穿过钥匙形的“人鬼阴阳门”,依依作别众狐仙,我们来到了蒲公钟爱的柳泉。
柳泉原名满井,因井水常满常溢,故名。又因四周植柳百株,有柳有泉,又称柳泉。传说蒲松龄曾在泉边茅亭下设茶摆烟,每逢路人经过,便邀其休息,请其谈狐说鬼,借以搜集素材,创作《聊斋志异》。蒲松龄对柳泉宠爱有加,还专门刻了一枚柳泉肖形图章。从他自号为“柳泉居士”中,便可知柳泉在蒲公心中的位置。
如今的柳泉,泉口用青石砌就,泉水满溢,旁边尚存一汲水用的辘轳座。正对泉口立一石碑,碑上题“柳泉”两个蓝色大字,为大文豪茅盾手书。瘦硬的字体衬着黑色的碑身,醒目而庄重。柳泉右前方,一本巨大的石书摊开着,上边用中英文镌刻着柳泉简介。看到这本在浩浩天日下翻开的大书,我笑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敞开衣服露出肚皮躺在太阳下“晒书”、孩童般天真风趣的蒲老先生。泉水四周砌有二、三十公分花墙,只有正对小路的一方留有入口,可供游人静坐,或休憩或赏景。柳泉周边视野开阔,古木参天,垂柳依依,石缝间都有嫩草探出头来,还真是个听书遐想的好去处。
柳泉北侧建有一亭,亭是草亭,内有蒲松龄塑像一尊。亭中的蒲公面对石桌端坐石台,身着长衫,身材瘦长;右腿搭在左腿上,右手抚膝;左手拈须,神色平静,眼神深邃辽远,掠过芸芸一切,射向不知何处的虚无。是在倾听那些花妖狐媚的传奇,还是在构思幽冥相间的画面?不知哪个喜欢恶搞的人在蒲公洁白的脸上画了一幅黑框眼镜,虽说促狭了些,倒是让蒲公更像“先生”了。
沿柳泉东行,到高高的满井寺里逗留片刻,出来后我们四五个人竟寻不到“大部队”的踪影。后来得知他们已上了“聊斋宫”,待我们好不容易转到聊斋宫前,他们已下得宫来在宫前等候。他们没有耐心再等我们上去,我们也不好意思再提这样的要求。上去的人一再说宫里实在没有什么,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是的,对看过的人来说,也许看了就是看了,真的没有什么。可对我们来说那将是永远的未知永远的诱惑也必将成为永远的遗憾。正如钱钟书的《围城》所言: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想冲进来。
吸取前边的教训,我们不敢再离开众人的视线,紧随前边的人,不觉间已出了聊斋城,信步前往蒲松龄故居。
蒲松龄故居距聊斋城并不远,也就百多米的距离吧。故居坐落在一条狭长幽深的巷子里,巷子仅容一车一马通过。所幸游人不多,要是旅游旺季,可以想象这条逼仄的巷子里那种摩肩接踵张袂成袖挥汗成雨的盛景。巷口立有“蒲家庄”的石碑。进入庄口,横陈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贯穿东西的长长的青石板路。历经岁月磨洗和游人的踩踏,青石板已是凹凸不平,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幽幽的青灰色的光。
巷子两边错落林立着青砖灰瓦的民居,居房皆不小,有的木门洞开,有的双门轻合,门上朱红的对联,似在昭示蒲氏后人的鼎盛。洞开的门后有人在幽暗的当门里挥毫,也有人在专心地雕刻着什么……看看门口两边的挂匾,多是蒲氏后人的书画室刻石屋什么的。看来蒲家庄浸润在墨香中,源远流长。
巷子两旁稀稀落落的有几个摊铺,凌乱地摆着有关蒲老、聊斋故事的书刊画册、各种瓷器、古玩和小饰品等。我们徜徉在明清遗风中,且看且行,偶尔会与别人来一次亲密接触,也会不小心被别人的脚硌一下——大家都在专心地或看或拍。我们二十几个人的陆续拥进,原本安静的有点冷清的巷子,像有石子投入湖中,喧闹的波纹一圈圈地漾了开来。
蒲松龄故居前聚了几个人,后来者就得缩缩身子挤过去。故居坐北面南,碧瓦飞甍,黑漆的门框门楣间有朱红的勾线,比周边其它的院落气派多了,显然是经过了后人的精心修整。大门上方高悬“蒲松龄故居”的金字门匾,是大才子郭沫若1962年题写。夕阳从古槐的枝丫间筛下,在蒲松龄半身塑像上画着明明昧昧的影。塑像是洁白的汉白玉,蒲公面含微笑,目视远方,神色安详慈和。隆直的鼻子下,根根银须恭顺地垂下,光光的额头上岁月的沧桑隐约可见。塑像两侧题有一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乃郭沫若所题。郭老的这副题联是公认的目前为止对蒲松龄及其《聊斋》最好的评价,稍微识几个字的中国人都知道。每次给学生讲蒲松龄说《聊斋》时,我都会把这副对联大书在黑板上。惭愧的是,每次我都想当然地把下联的“入骨三分”写成“入木三分”,而从来没有考证过。二十多年下来,我的疏忽、玩忽,不知该误了多少子弟!如果不是今天的亲眼目睹,这样的疏忽、玩忽还可能继续下去。而郭老化用“入木三分”而来的“入骨三分”的良苦用意,我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怀着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晚来的庆幸,我倚着故居的门框,不错眼珠地端详着蒲公的塑像和郭老的题联,好像这样就能弥补点什么似的。
傅哥端着非常专业的相机在故居前左拍右拍,没有进去的意思,我们后边的也只好作罢。幽深的院内陈列了什么,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个谜。
我独自一人在一个个院门前逗留。青砖的门垛,精致的碧瓦,经不住风雨的侵蚀,已经斑驳脱落;简陋的木门已严重走扇变形,推一下,“吱呀”作响。讲究些的门垛两旁镶着带有花纹的石刻,花纹已有些模糊,可以推想主人当年的实力和雅趣。屋子虽破败,可是却非常真实完整地保留了当年蒲家人生活的原貌。如今,这样的“故居”这样的“故地”实在是不多了。那个号称“中国第一水乡” 的古镇周庄,你去看看,根本寻不到应有的“古”味,太重的商业气息已经掠走了祖先的韵味。还是我们北方人实在啊!
脚下的青石路“橐橐”有声,那可是四百多年前蒲公的脚步?悠长幽深的古巷里,一个身着长衫的清瘦身影徘徊复徘徊,那可是蒲公在“笑骂成文章”?
橘红的落日下,那条古巷好像总也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