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饥饿恐惧症

卢川 · 发表于 2006-7-26 16:26:00

饥饿恐惧症   前天回老家，母亲让我从冰箱里拿出菜包子给她。我打开冰箱找出她要的包子，一看，长毛了。冷冻的包子怎么会长毛？一定是她发现长毛了才冷冻着的。这老太太！我拿着这些包子往泔水桶跟前走去。她冲过来，一把夺过去，转身往厨房里走，嘴里骂着我：“什么也扔，就知道扔！破家的乌龟。你们不吃我吃。”我也不妥协，跟着她，批评她：“你就知道胡乱节省！这几个包子五毛钱都不值，你吃出毛病来，五百块都不够！”  她松了口：   “你怎么就知道吃了会出毛病？在早，还用长了毛的干粮做酱呢，怎么没见出事的？”过去用长了绿毛的窝头和煎饼发酵做面酱，我是见过也吃过的。但是现在我不能让她吃这些长了毛的菜包子。我瞅她不注意，抓起那些包子就扔到泔水桶里去了。她扬起火棒来要打我，我看也没看她，回到天井了去了。十六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们学校分给教职工每人六十斤西瓜。我领到后，在宿舍放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赶紧送回了家。一周之后，妹妹从大学里放假回来，我也回家过周末。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吩咐我到西屋炕上去抱西瓜。西屋炕上不睡人，平时就放些杂物。为了省电，屋里没有扯上灯泡。我站在炕田里，伸出右手，往炕上摸索西瓜，摸到了，双手去抓，稍一用劲，“噗”地一声，两只手全插进去了，粘乎乎的，又酸又臭，像抓到了人屎，恶心得吐不迭。我真火了。使劲甩着两只手冲出来，大声呵斥母亲，要她赶紧进去打扫。她还不认帐，一个劲儿地说我出洋相，骂我。她边往屋里走边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坏了。才几天？大的不肯坏，才不肯坏呢。”她嘴上说不可能，却转身回来拿起水桶和笤帚，预备打扫。我们爷们四个，齐声讨伐她。我父亲更是幸灾乐祸：“活该！我要切开个吃，你还不让！叫你留！喂狼不喂狗。”六十斤西瓜里有两个超过十斤重的。母亲把这两个烂西瓜拾掇出来了。我以为她会直接提出去倒掉。她却要往桶里加凉水，说泡一晚上，明天再吃。她还没说完，就遭到我们无情的呵斥。我们家平时很少买西瓜吃，这两个大西瓜烂成这样，的确叫人心疼。她的好心，造成了极大的浪费，我们不肯原谅她。我夺过水桶，提出去倒了。全家数落了她半晚上。二十五年前，我家的天井里有个大草垛，直径四米左右，高至屋顶，底层有半米左右已经霉烂成草灰土了。大门口外面还有一个垛，比天井里这个稍小。平时做饭都烧门口这个垛，冬春两季烧得差不多了，夏秋再补上。天井里这个不动。母亲多次说，这个大垛是留着给我说媳妇的。那时姑娘找婆婆家，多方打听之外，还要实地查看。看一个家庭是不是过日子，一看他家里有没有存粮，二看他家里有没有陈草。社员凭工分儿分粮食，一般说来，左邻右舍差别不大，能衡量出过日子的积极性和细密性来的，草垛是最重要的指标。八一、八二年，我们那里实行的是“包产不包地”，八二年秋后正式实行“大包干”，谁家也不缺烧草了。那时，我也上大学了，我们家才决定迁走天井里的大草垛。就像埋在地下多年的文物一样，大草垛一被挑开，立即风化。冬天的风，卷起轻如鹅毛的陈年老草，满天飘飞，落到四邻八舍天井里的水瓮和咸菜瓮里，引起他们极大的反感。火气大的妇女直接找上门来，可她们一看我父母，马上又笑了——这两个“土人”正在大呼小叫地满地扑打耗子呢。她们幸灾乐祸地喊：“二婶子的陈年老垛没招来儿媳妇，倒招来老鼠精了，哈？”三十一年前的春天，有天晚饭后，我母亲让我跟她出门。我随着她走出村子，来到村后的一块麦地里。她站下，前瞅瞅，后看看，在测定某个方位。我正疑惑着，她弯下腰，摸起一块碎瓦片什么的，在麦苗上比划着画了一个大圈，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摞烧纸来，跪下，擦火柴点着了烧纸。纸在火苗里卷曲，她小声念叨着：“娘，大大，我没有钱给您老人家做七大盘八大碗，您老人家就担待着些吧。您保佑我家大人孩子平平安安。等我日子过好了，再来七盘八碗给您磕头，啊？娘……”她说着说着小声哭泣起来。我有些悲伤，也有些害怕，还有点气愤。大队里开会，我们老师开会，都反复强调不让上坟的。她这不是惹事吗？我拽她起来，拖她走。她一下甩开我，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才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抓起我的手，说，走。我以为要回家，她却拽着我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我有些害怕，以为她要怎么着我，赶紧叫娘。她警告我：“别出声。”我更害怕了，胡思乱想起来，身子有些发抖。她拽我出了麦地，往村里后排房子走去。我这才不害怕了。我的思想活络起来，想起她一早跟我讲过的故事：我姥娘姥爷死在一年里，那时她也才十几岁。刚才的麦地，应该是我姥爷家的“老林”，合作社时被平为耕地。可是我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带我来上过坟啊。今天这是为什么？我尽管疑惑，可不敢乱问。我们来到我的远房四大爷家。我这个四大爷是老转业军人，现在在县城工作。我四大娘年轻时曾经跟我母亲一起在坊子煤矿当过工人。我母亲领我来，是借玉米的。她跟我四大娘说起我妹妹这几天病厌厌的事，还说她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亲娘了。刚才先去坟地烧了几张纸，顺便拐过来添麻烦。我四大娘说粮食不多，亲戚本家也来借过。我母亲好象不太高兴，站起来就要走。我四大娘没有言语，站起来到西屋去了。我母亲站在堂屋门口等着。一会儿，我四大娘提着一个四升箢子出来了。她把箢子交给我母亲。我看见箢子上还盖着一块褪了色的花布。一升是四斤，四大娘借给我们的这些，估计有十二三斤吧。她说：“我也没称，你又不是旁人，我信得过。为了孩子有病才借给你。等你有了就还我，没有就算了。”这后一句我听了心凉——别看我还小，却知道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让我们再来借什么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九下午，母亲交给我小半布袋麦子，让我到我大姑村里的磨房去磨面。空旷的坡里非常冷清，地里的麦苗稀稀拉拉的，没有化透的雪散布在地头儿的浅沟沟里，表面蒙着些泥点子，整个大地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午后的一阵太阳把冻土晒化了一层，我的布底儿棉鞋沾了一层层的泥巴，迈步越来越吃力，我很想把布袋放下歇歇，可是找不到干土地。走到作为村界的大沟里时，我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棉槐茬子，就用脚踩了几遍，踩去尖利的茬梢，然后把布袋放上，歇息了半节课的工夫。到了磨房，人家嫌我麦子太少，不愿意给磨。我说出我姑父的名字，人家才给过称。十四斤。负责磨膛的姑娘皱着眉头说：“怎么打扫面箩嘛？”开机器的男子说：“放到最后磨。”天快黑了，才磨出我的面来。那姑娘把磨面机打开，把里面的两层箩全卸下来，把上面沾着的面粉全部给我扫到了布袋子里。那男的说：“不用称了，叫你赚点便宜吧。”我约摸着，我差不多赚了半斤面粉的便宜。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我还不会说“谢谢”，只朝人家傻笑笑，拾起布袋子来往肩上一扛，兴冲冲地来到了我姑家。我姑似乎不稀罕我来。她出来进去地走了几个来回，才说，天黑了，你回家去吧。我刚才一高兴就来了，似乎是想向她宣讲在磨房的奇遇，但看她脸上不开晴，就没有开口。她既然让我走，我就走。我把面袋子拾到肩上，往外走。她跟在我后面。出了她家大门十几步远了，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生猪肉来，用报纸包着的。她急急地塞给我，推了我一把，我起步快走。我们娘俩像做贼一样，一眨眼的工夫就分开了。我一手抓着肩上的面袋子，一手捂着那块生猪肉，疾步往家走，心里扑腾扑腾地跳，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经过来时歇息的大沟时，我脚下一滑，跌倒了。我爬起来，看见面袋子沾了不少泥，猪肉像在泥里打了个滚儿。我心里阴透了，认定是老天爷故意难为我。我预备着回家挨打。还好，母亲破例没有打我。五八年，我母亲作为农村识字青年被招工到坊子煤矿，在供销社当售货员。
六零年春天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她们每天伙食的定量是四两主食二两稀饭。早晨一个小馒头一碗稀饭，中午两个小馒头，晚上跟早晨一样。她们白天站柜台，晚上扎帐，然后再政治学习，每天十一二个小时。晕倒在柜台上，是常有的事。她们还不能叫一声苦，因为比起下井的工人来，比起农村老家饿死的人来，她们已经很幸福了。晚上的政治学习，听文件，学“毛选”，批“苏修”，汇报个人思想，检讨工作缺点，斗争内心深处的“私”字。六二年秋，上级要求从农村出来的职工再回到家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我母亲主动报了名。当时她不敢跟别人说，后来跟我们说，是饿急了。她以为，回到家，生产队怎么也不至于一天只给四两饭吃。还有，生产队总不至于天天晚上开会学习。她没有想到，这段吃不饱的经历，会成为她日后二十年时时温习的美梦，会成为她恐惧饥饿的开端。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26 17:13:00

感谢卢川领我们重温那远去的岁月！抢一个沙发，欢迎诸位……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26 18:44:00

俺家也有这么个老娘。叫那社会祸害的。没法治！

布衣 · 发表于 2006-7-26 20:44:00

里面的叙述很好，感人。可是总觉得事与事衔接上有点问题。还有从远处的年代向近年代叙述会不会更好？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27 08:51:00

艰苦的岁月，反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锻炼了人的意志。形成的症嘛，有的真的是不好的后遗症。“这几个包子五毛钱都不值，你吃出毛病来，五百块都不够！” 说的太好了。但，娘又何尝是不会算帐？  艰苦的岁月，也留给人一些财富：弯了左手的食指，用指关节托一下眼镜，然后继续双手剥基围虾。抬眼看了一个青年或一个年青姑娘：“我们那时候，连地瓜干子都吃不饱！你们？哼，没有生活！”那语气和神情，已全然没有了酸楚，全都化成自豪了。哈哈。有人这样吗？ 不过，在吃虾的今天，看一下卢老师写的这些，别有一番滋味在心。谢了哈！ 不错的“散文”，看的时候，就觉出情节的“散”。[em31][em31][em31]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7 14:49:08编辑过]

胭脂女子 · 发表于 2006-7-27 19:09:00

呵呵,那个年代的老人差不多都是如此.据说是(俗称)吃一辈子烂苹果.例:某老人把好的苹果留着,先吃烂的,等好的烂了,再吃,再将好的留着.

轻舞翩翩 · 发表于 2006-7-28 09:05:00

过去艰涩的岁月,是抹不去的沉重记忆

萧竹 · 发表于 2006-7-28 08:11:00

这种节约也算那个年代赠给那代人的一种精神吧,老人大都这样.卢老师写得很切实,呵呵,"叫那社会祸害的。没法治！"

小玩月楼主 · 发表于 2006-7-28 14:47:00

赶上了那个年代有过类似的感觉胃泛酸的感觉，也许就是饥饿的后遗症。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28 14:12:00

还是那句话：建议卢川老师和西河老师合作出一本集子，果然是兄弟，连文字风格都非常接近。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29 22:31: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风中渴望在2006-7-28 14:12:08的发言： 还是那句话：建议卢川老师和西河老师合作出一本集子，果然是兄弟，连文字风格都非常接近。</div>赞同！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8-1 11:36:00

这个临近吃饭的时候再看王老师的文章，真是合适啊，饿死了饿死了，马上关电脑下班回家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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