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群兵之一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0 11:40:00

炊事员大刘（一群兵之一）那年的十月二十九日，天已经很冷了。站在虽扎了车篷，但前面敞着口的疾驶的“解放”车上，风刮在脸上，还是吱吱地如小刀在割。但我心里很激动，我就要进入自己的军营了。崭新的棉衣棉裤，皱折还没全部揉开的军衣，让我全身无比温暖。该想一下家吗？我心里想，但我一点想家的念头都没有，只有快些到达军营的期盼与激动。其实我三岁时，就有进军营的经历，因为我父亲在部队。不过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时是否有激动的心情。只记得有一次，一个叔叔，把我抱到垫了麻袋的铁坐上，右手抓住我的后脑勺，把我的右眼抵在炮镜上，左手捂上我的左眼，问：“看到了吗？那就是台湾！”。我不知道什么是台湾，我只看到一个人背了一捆柴，拄了根棍子在小心地下山。后来又有过多次进入军营的经历，但都没有现在的感觉。我注意到新战友们也都与我一样，紧绷了嘴唇，不再象下火车后、上“解放”车前那样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一个个眼中露出的，都是庄严与神圣。我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速度，砰砰地，血也一个劲在往头上脸上涌。当我意识到自己心跳加快后，它跳的更历害了。我一下咬住下唇不放开，不一会，好些了，可不久又这样。如是两三次后，我决定：不咬嘴唇了！跳吧！涌吧！我就要成为一个矗立于兵营中的兵了！车从柏油路上往东一拐，上了一条土路。不宽，但还算平坦。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雪白的芦花随风飞舞，完全是一派大雪飘飞的景致。我奇怪：天津怎么会有这么多芦苇？还没奇怪完呢，车往左一拐，正对上七八十米远处的一个大门。门里是一片红瓦房，门两侧是两个挺拔的哨兵。“哇”我们几乎同时喊了一声。我们的营房到了！新兵的生活，是紧张、艰苦、充实而快乐的，自己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岁。再也不能找妈妈洗衣服了，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休息天，我第一次来到营房东头房前的水龙旁，洗换下的衣服。这时炊事班的大刘端了个脸盆过来了。我站起身，叫了声“刘班长”。我听老兵们叫他“大刘”，所以知道他姓刘。我其实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炊事班的班长，但我就这么叫了，算跟他打招呼。他听了，油亮滚圆的双腮一紧，就把两个嘴角拽了起来，雪白的牙便在他黑胖的脸上刺你的眼。又把脸盆从右手转到左手，腾出右手朝向我，手掌朝下，往下空拍了两下，示意我蹲下继续洗。炊事班就有水管，大刘怎么也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我正琢磨着，他边洗边似乎不经意地问我：“你老家是哪里的？”“我老家是山东的”。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盆中仅有的一件汗衫也被他双手提了起来，水滴滴哒哒地流到了他的鞋上，他却全然不顾。只管用放了光的两眼盯着我，雪白的牙又一次刺向了我的眼。“小老乡呀——”，语气里有遮不住的惊喜。原来，在部队是很注重老乡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们在一起，唠唠家乡的掌故，叙叙家乡的变化，抚一把游子的心，扯一缕思乡的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而新兵来了，稍微熟悉一下环境后，便会小心地打听哪些人是老乡。而老兵们，则在新兵一来，就急不可耐地找老乡。这年，我们的部队没有从山东招兵。我是在十四岁时，随军到了内蒙古，同内蒙古的兵一同来到了部队。大刘明知没有从山东送来的兵，但他看到炊事班的战友大都找到了老乡，他不死心：说不定也会有人老家是山东的！于是他就找机会打听。我后来明白，他端件汗衫，从炊事班跑到露天的水龙头来洗衣服，就是为了这事。
于是就熟了，就亲了。我知道了大刘二十六岁，已当兵七年了，是志愿兵。他眼皮很厚，眼睛很亮，眼光象从机枪碉堡里射出的探照灯。有个词叫“白白胖胖”，在大刘身上只应验了一半。他很黑很胖，一米六八的个子，却有一百六七十斤。他胖，但不虚，很壮，也很灵活。我拭过他的手掌，有“杠子头”火烧那么厚，很有力。有一次机房里的电机坏了，院里停水，只好用车从别处拉水。他一手一只装满水的铁水桶，每只少说也有五十多斤，他轻松地提着往炊事班走。碰到我，他双臂一用力，两臂差点就成了“一”。那阵子正热播《少林寺》，我看了就朝他翅起大拇指，他朝我自豪地笑笑，没话，继续各走各的路。晚饭后经常与大刘一块说话。多半是我找他。一是我们的宿舍是两间相通的房，住十二个人，他的是单间，只住两个人。二是他是老兵，没正事跑到新兵宿舍里，会“掉价儿”。他说：我的家乡很穷，没什么出路。当兵算个好的出路。我好歹验上了兵，你说我能不拚上命干？不好好干能转成志愿兵？以后就好了，等干满十四五年，转回老家找个好点的工作，好好伺侯伺侯爷娘，爷娘养咱们不容易呀！谁要是对自己的爷娘不好，那他还能算个人？！从此，“谁要是对自己的爷娘不好，那他还能算个人？！”这话时常响在我的耳边，成了我择友的标准，往往能一票否决一个人。大刘家是济宁的，离“水泊梁山”不远，自然他平常说的梁山的事多。我因从十多岁离开了山东，说的大多是我家里和内蒙古的事，他却也听得兴趣盎然。一次，我们又说到了梁山的事，他问我：“你会武吗？”我说不会。“我会！”他自豪地说：“练一下给你看？不过屋里小，不能打拳，给你来个鲤鱼打挺吧。”他把两个床中间的一个马扎用脚推入床下，腾出地方。把两手贴在两侧裤缝处，直立着往后仰。我刚要向前扶他，他却已“腾”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震得我一哆嗦。我“好”字还没喊出口，他双脚一齐向上抬起，往上一蹬又往前一摆，人已半蹲着站在了地上，是个马步的架式。他冲我一抱拳，“嘿嘿”笑出了声。“太历害了”我张大嘴说：“给我打套拳看看行吗？”“这里不中，太小了。想看到外面去，走！”院墙外有一块空阔的荒地，原来也没种庄稼，只长了密密的杂草。月光很亮，把早已枯黄的草照得清清楚楚。我按着他的指示与他一同把地面上的石头等硬的杂物清理掉，他脱下棉衣让我抱着。下身还是棉裤，上身只穿了白衬衣和一个毛背心，把一套我不知道名字的拳打得虎虎生风。拳我看不懂，但他打完只用了五六分钟的时间我是知道的。他已气喘嘘嘘了，还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下汗说：“不常练，不中了。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才中！”天愈冷了，我得了重感冒。中午打菜时，他习惯地把铁勺伸向有一块肉的地方，却一下停住了。那时我们吃饭，馒头、米饭或掺了玉米面的发糕，是随便吃多少的，菜可不行。打菜时，是我们排成一长溜，每人端个饭盒，慢慢地向那个能同时容下两三个婴儿洗澡的铝盆挪。那铝盆里开始会有大半盆的炒菜。轮到一个，炊事员便用铁勺盛上满满的一勺，再根据情况搭上多半勺菜汤和少许菜。再要，就没门了，当然也没有再要的。菜里有少量的肉片或肉块，稀罕得很，有谁碰巧多盛了一两片肉，会高兴半天。我则因了大刘的故意，经常会高兴半天。大刘的铁勺停在菜盆中，问我：“你怎么啦？”随着话过来的，是关切的目光。我鼻子已象个没关好的水龙头，不时想滴出些清清的鼻涕。手帕已经全湿了，但还不得不在我左手的驱使下，在裤袋与鼻孔间往返。鼻子里奇痒难捱，引的眼圈发红，眼泪一个劲地在眼中打转。“我感冒了，不好受。”“吃完饭把饭盒送到我那里去！”吃晚饭时我只能先去找他，因我的饭盒在他那里。他看到我来，把勺递给了另一炊事员，边四周看着边拉我的手，来到了他的宿舍。我打开饭盒一看，全是肉，足足有一铁勺子。那时我们一百二十多个人，一顿饭也就是三四斤肉，分到每个人饭盒中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块。“我看着反胃，我吃不了这么多，给你拨一些吧。”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感激他，想匀给他些。“怎么吃不了？多吃点好的快！吃饱了不想家！”“我真的看着就有点恶心，咽不出去。”“怎么咽不下去？你怎么吃药来？你就把它当药，象我这样吃。”他一急，把饭勺伸进饭盒，一满勺肉一下进了他的嘴里。刚嚼两下，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现出了羞涩的模样，含着肉含含糊糊地说：“我不是馋哈，我在炊事班怎么会馋肉？我是教你怎么吃。快吃吧，在这里就中。我还有事。”说完转身一带门，走了。新兵连的生活在这年的腊月二十二结束，然后是把新兵分到三个营的九个连队去。大刘是一营二连的，我很想分到他们连去，他那两天也是见到我就问：分到哪个连？我每次都是笑着摇头。其实他也明白：他老兵都不知道呢，我一个新兵，只有听话的份，能早知道？大概是凑巧，我还真的分到了一营二连。我想不太可能是大刘出的力，因为那时部队纪律很严，他也不敢找新兵连长说吧？但我一直没问过这事，他出从没说过，反正我和大刘都很高兴。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晚上，我和大刘就住在了二连的营房中了。快到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同宿舍的战友都打篮球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床边的一个马扎上看杂志，部队里是不兴坐在床上的。大刘悄悄地冒了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有事吗？”我边站起来边问他。“嗯—嗯—”他吞吞吞吐吐地，眼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当然仍是没有别的人。“什么事快说呀？”“你能不能帮我写封信？”“行呀，你说，我写。”我刚要找纸和笔，却突然回过神来：“你不是会写信吗？怎么找我写？”“是，是，是这么个事。”他又吞吞吞吐吐起来，不过最后还是说明白了。原来他家兄弟四个，他最大。他家里很穷，四兄弟找媳妇都很难。而他们当地的传统，是兄弟中如大的没找到对象，二个找起来就更难。那理由也似乎合理：家庭条件好的话，为什么大的找不到？！他转志愿兵后，在老家的人看来，就是提了干。所以在他去年探家前，有人就给介绍了一个对象。一见面，都印象不错，就成了。可只见过七八次面后，他就回部队了，一直靠通信联络感情，已快一年了。前几天他接到了他对象的信，里面有这样的话：你写的信老是干干巴巴的，不象会疼人的样。没说要吹，但大刘害怕了：我是老大，不赶快结婚，父母着急不说，后面还有三个弟弟排着队呢。再说我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她跟别人好了，我再找个这么好的，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也不定能找到呢。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姑娘，于是来找我替他写封不干巴的信。这些是他从没对我说过的，我也从没听他对别人说过，可能是他心里甜美的秘密吧。但要我帮他写这样的信，把个还从来没想过谈对象是怎么回事的我，着实难为住了。这就是那只听说过的“情书”呀！我直摆手说不行不行。他急了，油黑的脸上好象憋出了红：“别地呀，你一个高中生，怎么着也比我写的好，你一定要帮我！”我看他猴急的样子，语气软了下来：“你这不是拖着死狗上树吗？”他听了，脸上的肉一下松驰下来，笑着向我一抱拳：“拜托了，拜托了！”。“不过我写的字，她一下就看出来了呀”
“没事的，你写好，我再抄一遍寄给她”“那我得先看一下嫂子的照片”“中中中”照片接着我就看到了。他小心地从上衣左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递给我。在钱包里一层透明薄膜的后面，是一个眉目分明的姑娘。也不算瘦，挺朴素壮实的感觉。我抬起左手朝他一伸大拇指，他憨厚中带着甜蜜的一笑。信是一定要帮着写了，可我真的无从下手。我先要了那姑娘的信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大刘的每封信都是那么几句话，干干巴巴的，将来可能不会疼人。我看不出一点要和大刘吹的意思，倒像是很熟很近了，跟他撒个娇的意思。我找到大刘，想拿这个理由再次推脱。他伸出食指指向我的鼻子：“不行！照片你都看了，你就得帮着我写！”我只好找来了《青年文摘》，找呀找，还真找到了一篇写思念恋人的文章。我抄上一些，再琢磨着编上一些。写完“此致”后，空五行再写“敬礼”，再空两行写年月日，终于凑满了两张信纸，算是交了差。大约又过了两周左右吧，大刘又来找我。一见面，先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红苹果递给我：“还得帮我写！”。原来他收到姑娘的回信了，说他这次写的好，很高兴。问大刘是不是抄的？我想，如真是抄的，那姑娘就是真的知道了，她的甜蜜可能丝毫不会减少。可是如那姑娘知道是别人帮着写的，那不真跟大刘吹了才怪。但我已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再写。总共写了有七八封吧，就到了秋后，大刘就探家、结婚了。过了二十天左右，他就回来了。没带媳妇，只带了些香烟、糖、花生、栗子什么的回来。战友们打开一起哄抢着吃时，大刘用右手罩住嘴，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还专门给你留了一包。”说完，看着我露出幸福的笑。我知道这笑中，有新婚的幸福，更有自己对双亲已尽到孝心的满足和对自己的弟弟已起到带头作用的自豪。于是，那笑容，如照像时的底片一般，“咔嚓”一下子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时至今日，依然清晰。

卢川 · 发表于 2006-7-10 15:05:00

后面的部分比前面的还好。有几个字词需要修改：“他就回来了。没带媳妇，只带了些香烟、糖、花生、栗子什么的回来”要改成：“他回来了，没带媳妇，只带了些……什么的”“但要我帮他写这样的信，把个还从来没想过谈对象是怎么回事的我，着实难为住了。”——这句有些绕口。油黑的脸上好象憋出了红：“别地呀——应该是“憋出汗”吧？   再：一般说“别介呀”吧？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11 07:57:00

最后一句真的灵动。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0 17:14:00

谢卢老师[em10]把给我的那包“香烟、糖、花生、栗子什么的”转送给你吧，哈。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0 17:43:00

傅老师说的我[em04]感谢鼓励了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10 17:38:00

越来越好。很像样的散文。渴望：给加精华哈！！！！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10 18:29:00

我经常这一个精华那一个精华的，这次应该出手却没出手，不好意思了。嘿嘿其实，我看着这篇是真好哈。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12 17:43:00

越看越入迷，怎么越看楼主描写的这个炊事班长“大刘”样子有些象我啊   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六七十斤，黑黑胖胖，但不虚，挺结实，手掌有“杠子头火烧”那么厚，有力。特别是一手拎一桶五十斤的水还能平举，嗯，就这些方面，越看俺和大刘越象弟兄们。嘿嘿，可能大刘的形象是许多“山东兵”典型的模板之一吧，所以让人觉得好亲切好亲切。    在楼主笔下，一个憨厚、朴实、热情的大刘形象跃然纸上，佩服。   PS：商议一下，就是文章的前两小段是不是可以交代的更加简洁一下，许多东西可能是与主题关系不是很大的。甚至一开篇就单刀直入说“大刘是我参军入伙后认识的第一个山东兵”都可以。当然，个人意见了，商榷商榷，嘿嘿，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11 21:39:00

很不错！有生活，写的也生动。挑剔的卢川干个好编辑。依我看，“别地呀”这样写也行，更有诸城味。

飞牛在天 · 发表于 2006-7-11 11:33:00

当了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呀。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3 14:07:00

渴望老师说的极是。谢了。我也觉出，有的，虽然也是真实的感受，却不该在这里说。我其实并不懂文学，第一次来这里时，因为想看一个很熟的人的帖子。他写的好多人，我都认识，写的很不错。于是看了后，觉得一些我认识的人和一些我经历的事，也可说一下与别人听，就斗胆写了、发了。第一个就得到了你的帮助，再次感谢。很希望能得到你们专业者的帮助，让我在看、玩、学习的同时，得到些提高。这将是我最大的幸运。  [em10][em10][em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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