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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蹒跚的脚印

【原创】[长篇小说]太阳黑了(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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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十五



荆国芳有喜的消息风一样迅速传遍樊官营,也传到荆家庄。荆张氏装了一罐蜂蜜一罐猪油,让玉儿给闺女捎去。荆国芳见到玉儿, 欢喜万分:“我说枝头喜鹊闹喳喳,原来是你呀! ”玉儿把荆张氏的话一一告知荆国芳:“记下了?”荆国芳说:“记下了。没记下的是你私吞了。”又说:“咦,你说过我有喜你来陪我,别走啦。”玉儿就留下了。


有玉儿做伴,荆国芳开心得多。她给玉儿讲樊官营的趣事,又讲樊振邦的妹如何厉害。玉儿听罢直咂嘴:“你呀也就是你,要是我, 不早让人捏扁了?”


玉儿秀气温柔,说话嗲声嗲气,从不放高声。单薄的身材,清瘦的面容,腮上有一双浅浅的酒窝,看上去使人怜悯顿生爱慕。她手脚勤快,动作麻利,知道荆国芳有洁癖,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荆国芳爱她爱的不行,如待自己的妹妹。


樊桂枝恢复了体力,闻说荆国芳怀上,天天跑来看顾。叮嘱厨下每天炖一只肥母鸡,里边还要加人参桂圆和枸杞。荆国芳吃得浑身冒火, 满嘴起燎泡,哀恳樊桂枝说:“好姐姐,你饶了我嘛!我没这享福的命。 还是让我家常便饭,免得该生娃的时候,养成大肥猪了!”


歪歪没日没夜抱着那两只白鸽子。他每次看见荆国芳稍稍臃肿的身体,脸上浮起神秘兮兮的笑容。荆国芳叫他过来,他不动;荆国芳走过去, 他又躲开。他总是和她保持几尺远的距离,永远痴痴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她朝他抬手:“歪歪,快来,我给你讲鬼的故事。”歪歪摇摇头,似乎对此丧失兴趣。他搂着两只热乎乎圆滚滚的白鸽子极大地满足,别无他求。现在,荆国芳意识里把歪歪看成她的小恋人,他们那种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 若亲若疏的关系使她觉得充实。在身怀妊娠丈夫远离的日子里,她一会儿不见歪歪,心里就空空荡荡。


有一天,歪歪下学回来,照例到后院的鸽子笼里去抱鸽子。他走到笼子跟前,看见笼门大开,笼内空空。歪歪哇的一声哭起来, 捂着眼睛跑进荆国芳的屋里:“三娘,鸽子没了!”


荆国芳见歪歪哭得动情样子,知道鸽子对他的重要性,忙劝说:“哪能没了呢?别急呀,找找看!”于是荆国芳动员玉儿、樊桂香、 樊有旺以及麒麟院上上下下的人,在三进院落里过筛一般地寻找,不放过任何角落。 找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来摇头。歪歪咧着嘴又哭。荆国芳说:“再找一遍!注意房梁屋顶!”


这时天已黑净,人们燃起火把,在院子里咕咕咕地呼唤。荆国芳坐在高背椅上,搂着歪歪,守着油灯,等候消息。 歪歪的脸又一次贴在荆国芳的胸前。他的眼泪暂时在脸颊上凝固干涸, 乖顺如兔地倾听着她两只胀鼓鼓的乳房里的血液交流。他觉得那两只白鸽子又回到荆国芳的胸口,两只硬硬乳头的微微悸动宛如鸽子点头。他静静地感受着那种令人心津迷乱的悸动, 懑懑憨憨地睡去。


搜寻鸽子的人们再次汇报毫无结果。荆国芳谢过大家,让玉儿留下。她把歪歪放在床上,托付玉儿照看,自己绰起一支火把朝外走。 玉儿说:“你做啥?”荆国芳说:“我再去找找。”玉儿说:“那么多人找遍了, 象篦子篦过,你还找啥?”荆国芳说:“人多眼杂,保不齐钻牛角尖,丢了最明显的地方。”


荆国芳刚出门,碰见樊桂枝。“三娘,大黑下的,上哪儿去? ”“歪歪的……鸽子……不见了。”樊桂枝正色道:“一个毛孩子, 至于叫全院上下兴师动众吗?两只破鸽子,逢集可以拎回来。——你呀,不爱惜你的身子!”荆国芳说:“那鸽子是歪歪的命,刚才哭得呼天呛地,这阵子刚睡着。要是醒来看不见,还不闹翻天?”樊桂枝生气地板着脸:“三娘, 你要考虑你的身份。你是大院的女主人。上行下效,你这样着三不着俩, 底下人咋得了?今天丢鸽子好办,明天丢了猫狗呢,丢了骡马呢?不能让一院儿人变成疯子!”


樊桂枝说完扭身而去。荆国芳木立着,她觉得这件事的确太牵就歪歪,可她完全是在无意识下发号施令的,难道她灵魂深处真的移情于歪歪, 以至做出违反常规的举止?她自己无法解释,脑子里一片浑沌。


这时候,樊桂香兴高彩烈地跑来:“找到了,找到了! ”说着把两只脏乎乎的鸽子塞进荆国芳手中。荆国芳问:“在哪儿找到的? ”樊桂香:“就在鸡窝里!”


一场虚惊过去,荆国芳持一盆热水给鸽子洗身。两只鸽子神气地昂着脖子,身上散发出少许鸡粪味,洁白的羽毛沾满泥灰, 脚趾还有黄黄的嘎巴。荆国芳用一条新毛巾,沾湿水抹上肥皂,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擦洗着。 她不愿意伤害它们的每一根羽毛,象伺候高傲华贵公主一样,不厌其烦,无怨无悔。她把鸽子毛蘸干,轻轻地抚在胸前,忽然闭起眼睛想象着歪歪抱着鸽子的那种体验:鸽子胸腔起伏,鸽子羽毛微颤,鸽子玉头轻点,鸽子鸣声咕咕。 这是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 是一种安全一种温馨一种爱和被爱……她的脸颊燃烧起来,心里有许多明亮的火星在闪。宛若夏夜树林中的萤虫打着一盏盏小小的、精致无比的灯笼……


第二天,荆国芳叫人给两只鸽子装上鸽哨。鸽子在天空中盘旋的时候,整个樊官营都能听到那呜——呜——呜——的啸声。歪歪破涕为笑, 冲着鸽子蹦高。从此,他念书的时候再也不惦记鸽子在哪里,听到熟悉的啸声, 心里就涌起两只矫健的身影……荆国芳听见鸽哨,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凝望着天空出神良久,情思驰骋……



谷雨那天,曾先生从十里店领来一个人,长袍马褂碗儿帽,斯斯文文。约摸四十开外,脸上仔细看不出皱纹。说话一板一眼,宛若念台词儿。 曾先生把来人让进学堂,叫学生来请荆国芳。


荆国芳一听曾先生有请,解下围裙套袖,在脸上补了补妆,薄薄
扑些粉,塞一张手帕在兜里。


“三娘,不是我有劳你,实在是振邦兄的委托。 ”曾先生悄声说:“我给桂枝寻摸了一主儿。”


荆国芳一听这事,抿嘴一笑:“哪村的?”


“老家十里店。”曾先生说:“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家里开着裱褙铺,风不吹,雨不淋。”


“性情咋样?”


“老实得能攥出水来。烟酒不沾,也不好打交道,整天价就装裱字画,年下书写对联,糊个灯笼啥的。”


荆国芳说:“那我瞅瞅。”


曾先生说:“哪能瞅瞅?你得做主哇。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虽不是长嫂,振邦不在跟前,桂枝的终身大事自然由你定夺。你可看清喽。”


荆国芳没想到由她来为樊桂枝选亲,觉得责任重大,又觉得胸有成竹。她走进曾先生的小屋,看见藤椅上象学生一样端坐着一个男子。


曾先生说:“这是张文仲先生。”


张文仲立时起身,动作潇洒,彬彬有礼,一身文气。荆国芳初见他有点不顺眼,因为他两只狭长的眼睛距离稍远,使她联想到马眼。 看一会儿又舒服了,觉得这叫仪表非凡,正是区别于常人的特点。



“这是桂枝的嫂子,人称三娘。”曾先生介绍。


“三——娘。”张文仲的声音颇有抑扬。每个字吐音清楚,饱含韵味。既便简单的“三娘”两个字也不例外。念“三”时缓缓地拖住腔, 到“娘”这才稳稳地落地。


荆国芳心头一喜:“张先生看上去有些年纪,咋没早置家眷?”


张文仲盯着地面,自言自语:“我从小跟随家父写字作画,见识的尽是轴中山水书里人马,不曾想过娶亲结伴,也不曾有人牵线作媒。 想来世人看我呆若木瓜不懂七情六欲,因此我至今孤家寡人……”


荆国芳见他言语真诚,毫无闪烁之词,心下又喜一分,再问:“我家桂枝虽是大家闺秀,但自小操持家务,泼辣果断,嫉恶如仇,敢笑敢哭, 不知你能否接受?”


张文仲略略抬头,平视荆国芳,两只平和的眼里射出至纯至正之光:“历来婚姻大事,或从父母之命,或从媒妁之言。曾先生德高五斗, 专程垂顾寒舍,今又见三娘磊磊大度,谈笑从容,想来二位眼底岂有瑕疵?直教三娘作主!”


荆国芳心中有数,暗喜:“真是天赐良缘! ”随即把曾先生叫到外边,小声嘀咕:“我看桂枝今生有靠了!曾先生, 能不能让张先生到麒麟院坐一坐,我叫桂枝隔窗户纸瞅瞅!”


曾先生点头称是,叫出张文仲跟在荆国芳后头,三人来到麒麟院。张文仲在大门口停住,对高高的牌坊和两只石麒麟啧啧赞赏不已。之后走进中堂,荆国芳喊玉儿看茶,自己径去找樊桂枝。


樊桂枝盘腿坐在炕上,正缝着一件小衣。荆国芳进屋,她刚揪断线头,举起小衣展示着说:“你来的正好,瞧瞧,咋样?”荆国芳乐了, 没想到身高马大的樊桂枝有此细心:“你也太着急了。肚里娃还没成形呢, 小衣都做好了。”樊桂枝说:“人活一世,小衣老衣。当然得先准备下。不知是男娃女娃。”荆国芳说:“现在不扯这个。我有件事要说给你。 ”樊桂枝叠着小衣问:“啥?”荆国芳说:“二娘,你想不想婆家? ”樊桂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咋不想婆家?”荆国芳说:“我给你寻下一个,你去瞄一眼,咋样?”樊桂枝说:“哦,你还真想赶我走哇? ”荆国芳分辩道:“这是你哥的意思!桂枝,人都来了,好歹看一眼吧。”不由分说, 拽着樊桂枝的衣袖来到中堂的耳房。荆国芳摘下一支簪子捅破窗户纸, 拉过樊桂枝让她往外瞅。樊桂枝拿眼一张,圆圆的窗户里出现一张谈笑风生的面孔,器宇轩昂,豪气横发。樊桂枝的胸口砰砰直跳,脑子里仿佛打过一个闪电, 血从下巴一直涌至头顶,抖索着宽厚的、紫色的嘴唇问:“你说的是他?”


荆国芳使劲点点头:“成吗?”


樊桂枝又问:“你问过他成吗?”


荆国芳说:“当然问过啦。不成我能带来吗?你表个态,摇头不算点头算!”


樊桂枝又贴近窗户孔朝里张了一下,扭身向荆国芳点点头,羞搭无地而又喜不自禁地匆匆走去。


荆国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冷静赶紧捂着肚子。她将一绺垂下来的头发掠到耳后,笑容满面地走进中堂,一迭声儿地说:“成了,成了,曾先生,张先生!”


曾先生说:“真的,这么痛快?”


荆国芳说:“你还不了解她的脾气?”



曾先生说:“对对,桂枝向来是炮筒子直肠子!”


张文仲听他们说得热闹,插话道:“三娘,你是如何说的?应该如实描述,万不可一味夸张。”


曾先生大笑起来:“张夫子,没有什么如实不如实,你已经让桂枝从头到脚过目了!”


其实,樊桂枝从圆圆的窗纸孔里“过目”的是曾先生。打从她懂事起,就知道曾先生和樊家有深厚的交情。樊家的婚丧嫁娶、租田纳帐、 修路盖房以及所有的大事难事麻烦事,都有曾先生的参与。曾先生足智多谋, 曾先生口若悬河,曾先生坦荡如砥,曾先生不贪不欺。如果说当年玉秀是家里的顶梁柱,曾先生就是屋墙外面的那根斜撑。顶梁柱再结实,没有斜撑也会折断。曾先生就是在力排众议舌战群儒过三关斩六将等等紧要关头使樊家的利益与名声丝毫无损。樊桂枝梦里都想有曾先生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哥哥,那样一个男人。她的处事,她的为人, 她的个性有一半是从曾先生那里传过来的。当初她和玉秀在樊振邦仓皇出走的那个黄昏, 肩挨肩笔直地立在樊家的高台阶上(那时候还没有牌坊),任西斜的阳光金亮的光辉照耀她们的脸膛,看着逐渐聚拢过来的樊姓族人,没有心虚没有腿软没有手心出汗牙齿打战战,就是因为曾先生颀长的身影象一柄宝剑稳稳地矗立在她们的身旁。他半眼不眨一言不发却胜过她们的慷慨激昂,他象一只压秤的砣镇山的塔,从容镇定,旁若无人,所有的人被他的风采他的气韵所攫服,听从指示,遵守号令, 使得她和玉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从那一时那一刻那一分起,樊桂枝就在心底发下绝誓:非曾先生不嫁, 山为陵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然而天公偏不作美。 她的陶陶之心曾先生的拳拳之心始终未能碰撞在一起,一个火花一个火星一个火渣都没有灿烂。他的非常在乎的内心世界和满不在乎的外在表现往往充满矛盾,明明想和曾先生多呆一会儿却说我该走了,明明送给曾先生亲自做的鞋子却说这是玉秀做的。 曾先生大事很不糊涂小事很糊涂丁点没有察觉她的苦心孤诣,结果就回到老家十里店娶了个媳妇居然请樊桂枝当伴娘。


樊桂枝差点一头在南墙上撞死,但是她的情已死义已死心已死。她又发誓终生不嫁下辈子也不嫁,除非来生来世还遇到曾先生。 她愿意给他当牛当马为妾为仆,只要他能喜欢她。人生易老青春苦短, 樊桂枝由一朵带露黄花变成古道桑麻。荆国芳的到来使她萌生另一个想法,那就是出家做尼姑。她要在清幽的寺院木鱼声中度过寂寥的光阴。 她要忘记曾先生也要曾先生忘记她,让生命变成空壳变成虚无。 就在这日子一天天临近一天比一天难熬的时候,天开眼地裂缝易水河倒流了九华里!


曾先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九曲回肠的男人,今天登门造访名正言顺地向她求婚!她觉得干枯的井里有了水,生锈的发条重新启动, 海市蜃楼变成为现实!


樊桂枝回到屋里关上门,哈哈大笑,哇哇大哭,歇斯底里,不能自已。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识。好事多磨,好女磋砣。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颗心, 要是缘份在,心心连星星!


曾先生送走张文仲,约好下月初六来订亲。他逢山铺路,遇水搭桥,为樊官营的饮食男女成全了不少姻缘。但是他今天格外惬意。 因为樊桂枝一直是他最关心最头痛最了解最摸不透的女人。她内心似火,外表如冰, 看似不好接近,其实平易近人。樊官营风云变幻,鱼龙混杂,没有这位巾帼舵手女中豪杰,哪有樊振邦的半壁河山!现在, 这块麒麟院的心病樊官营的心病也是曾先生的心病总算有了心药有了归宿!而且是一气呵成一见钟情! 真乃苍天不老,草木成精,玄机妙缘,云开日出!


这一夜,曾先生想唱戏,想作诗,想挥动大笔在墙
上龙飞凤舞。 他早早就躺下,享受那种撮人一婚胜造七级浮屠的神圣感和崇高感。没有做梦,没有起夜,一路鼾声到黎明。


窗户上的宣纸刚发白,有个人影直晃。睡梦中的曾先生听到急促的呼唤声,匆忙下地着好衣装,拉开门闩,荆国芳脸色惨白站在门外。


“曾先生,要坏事!”


“啥?”曾先生系好领子下面那颗扣子,以示沉着:“坏啥事?”


“桂枝她……不喜欢张文仲。”


“咋啦?昨天不是看好的吗?”


“她……她从窗户眼里看,看的是、是你!”


曾先生脑门儿活象点燃一只麻雷子,轰然发出巨响。


“她、她瞧我干啥?”



荆国芳一跺脚:“曾先生,看来你才是个木头疙瘩。桂枝喜欢你, 整整二十年啦!”


素来能够出口成章、口吐莲花的曾先生,一时变成了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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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1:4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十六



樊桂枝夜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然后不哭不笑,安然入睡。一夜睡得很香,天亮时做了个梦。梦见她坐在学堂里,成为曾先生的学生。她双手背后,两眼痴痴迷迷地盯着曾先生挺拔的身材,耳边响起婉转悠长的唢呐声。 她知道十里店的迎新队伍已经出发,她和曾先生马上就要双双上轿。她忍不住笑出声。却听曾先生厉声喝道:“樊桂枝,注意听课!”樊桂枝吓了一跳, 没想到未来的老公对未来的媳妇如此凶狠。不过一转念, 他只不过在保护他的师道尊严罢了。一会儿进入洞房,不定咋样温柔咋样细致呢。想到曾先生用一双绝无老茧的手摸她的脸蛋,再无师生关系的阻隔,她忍不住又笑, 这回头上重重挨了一教鞭。曾先生愤怒地站在旁边, 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恨璞不成器的感觉。樊桂枝委屈地哭了,涕泗并流地说:“曾先生,轿子来了! ”曾先生面不改色:“轿子来了咋样?”樊桂枝说:“轿子来了……入洞房啊。”曾先生说:“入洞房?人家入八回洞房也没有人你事儿。 瞧你鼻涕眼泪儿的,还想当新娘子?”樊桂枝这才想到应该化化妆,赶紧跑进曾先生的卧室,对着镜子紧张地涂抹起来。眼圈刚画了一只,外边吹吹打打的乐声高奏,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她抓紧画定另一只,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红布搭在头上, 端坐在曾先生的床上,等待着最幸福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可是左等右等没人来,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喊:“起轿,曾先生打道回府——”樊桂枝急出一头热汗,扔掉红盖头,甩开大脚丫跑出去,轿子已经走到村头, 她不顾一切地在后边追,一面喊:“曾先生——!”忽然坐了起来,窗户纸一阵发灰。樊桂枝额头的热汗变成冷汗,回味着梦里的含义,都说梦是反兆, 难道她和曾先生能成?可她心里为啥发虚?想想不踏实,穿好衣服去找荆国芳。


荆国芳刚起床,坐在化妆镜前梳头。今天她在脑后挽了个爪儿,看上去有几分妖媚。昨晚她睡得也不错,醒得却比往日早,大概是过于兴奋的缘故。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歪歪,说声:“进来吧,缠人精!”


樊桂枝推门进屋:“哟,你起的真早!”荆国芳莞尔一笑:“你还不是?人心里高兴,就觉得觉少。”樊桂枝走到她身后,帮她卷额前的流海:“三娘,你瞧你多会打扮。头发这么一编是一样,那么一卷又是一样, 样样都那么俊那么俏。赶明教教我。”


荆国芳头一次听到樊桂枝求教她,心里象喝了蜜:“你出门之前,我给你上一课。你可得付学费!”樊桂枝说:“就怕我脑子笨,再学也学不会!”荆国芳说:“二娘,你这不是打人的嘴么!”樊桂枝说:“打也打不着巧嘴!”二人说说笑笑,荆国芳忽然意识到樊桂枝找她有事,便问:“二娘,昨儿的事你称心不?”樊桂枝呜呜地哭了,扭回身坐地床上。 荆国芳赶紧跟在她身旁。


樊桂枝的心弦不知哪根被拨动,感情的洪水冲破闸门,双手捂着脸呜呜恸哭,一面泣诉:“三娘,你真好人,无底下头一号的好人! 你当初嫁过来时,我瞧不起你,处处防着人你,为难你,不给你面子。 那么难那么险你都挺过来了。我打心眼里佩服你!说真话,我想把这付担子卸给你,你和玉秀就象一个模子铸的。麒麟院交给你,我走到哪都放心。 只求你原谅我的那些个不是!”荆国芳的眼泪也被勾出来,泪水婆娑地说:“二娘, 你这话我受不起!我来这一程,要不是二娘帮我教我,我能成个人样?我一点一滴都是跟二娘学过来的。千万不敢让你道歉。这回给你选个好人,也是你哥的意思。二娘,你走到哪儿,也别忘了点拨我!”樊桂枝一把搂住她:“我的好妹妹!”


荆国芳感受着樊桂枝宽阔胸膛里那种男人般的汹涌情潮,忽然悟出她能干外表下的孱弱内心。女人哪,天生就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无端顶起男人的事业是损阴折寿哇!


“二娘,你的婚姻大事别谢我,要谢得谢你哥,得谢曾先生。曾先生对咱家可没得说呀!”


“我知道,”樊桂枝拖着哭腔,一下又跌进情感的漩涡:“我从小就知道。曾先生他是伟男子。他能顶天立地,也能息事宁人。他能嬉笑怒骂, 也能忍气吞声。他能屈能伸能柔能刚能苦能甜, 他是樊家的大恩人你要记住!——我想了他二十年,梦了他二十年,爱了他二十年,可是不知道他的心他的愿。昨天,他才把这事儿提出来,而且用这么个怪怪的方式, 可见他多在乎我,不肯伤害我!我从窗户孔里看见他的时候,脑袋都大了。是他,是他! 三娘,他是咋说向我求婚的?”


“谁?”


“曾先生哪!”


“啊?……”


荆国芳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原来樊桂枝林窗纸孔里没有看见张文仲,看见的是曾先生,而且心底早就有了曾先生,整整二十年! 她头皮噼哩卟啦的炸开,发根嗖嗖直竖,皮下的血液纵横汩汩乱流。然后胶着、凝固。她的呼吸和思想同时停止了。


“三娘,三娘!你愣啥?快说说!”


“哦……张……哦,曾……曾先生,他……他……他就是喜欢你呗!”


荆国芳不知咋的冒出这么一句。樊桂枝眼泪泡子啪啪地落在衣襟上,一边抹一边哽噎:“有这句话,死了,棺材板都不要!”说罢大脚蓬蓬地走了。


“天哪,这回弄个阴差阳错!”荆国芳猛然警省,头没梳好就径奔学堂。
曾先生听罢,一怔,摇头,又一怔,又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桂枝怎么会喜欢我这个入土半截的人呢?她是不是一时高兴,迷了本性, 把张文仲当成了我?”荆国芳说:“你以为桂枝是三岁的孩子? 她这些话都憋了二十年了!”曾先生还是摇头:“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荆国芳说:“曾先生,你知书达理,德高望重,哪个女孩子不想着嫁你这样的? 你不是女人,不懂女人的心。我懂。我嫁给樊振邦,里头就有这个因素。 桂枝她外焦里嫩,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有饥有渴。她那么好面子,今天跑到我那尽诉衷曲,可见对你是一往情深!”


“我……区区一介书生,值得她这样吗?”曾先生惶然:“现在咋办?”荆国芳不加思索地说:“将错就错!”“啥? ”曾先生睁大眼睛:“你让我要她?”荆国芳说:“咋?配不上吗?再咋说桂枝也是黄花闺女! ”曾先生说:“我不是指这个。我家中已有妻室,岂能停妻再娶!”荆国芳笑道
:“你就不能不停再娶?”曾先生说:“你意思是让桂枝做小? ”荆国芳说:“做小咋的?我想桂枝真的喜欢你,做小也情愿!”曾先生忽然咽起吐沫星:“我不情愿!我虽是读旧学的人,可我崇尚新派,主张一夫一妻。 我不仅这样教学生,也这样管束自己。我对我的结发夫妻立过誓,绝不娶小。除非她死了。再说,我和振邦亲如兄弟,我又怎能拈兄弟之妹为小,此乃大逆不道,人子不为!”


荆国芳说:“眼下咋办?进一步是阳关道,退一步是独木桥。咱们不能把桂枝撵上绝路!”


曾先生说:“得得,我来背这口黑锅。我亲自去向桂枝解释。”


荆国芳说:“要不,缓缓再看?”


曾先生一板一眼地说:“不能缓。再缓老将就出局了!”


樊大手拾到的那九只鹌鹑悄悄地长大了。起初个个绒毛乍起,象发怒的刺猬;不久绒毛变硬,象穿山甲的鳞片;再后翅膀上长出硬硬的羽毛, 屁股蓬出一撮尾翼,叫声也变得俗气和粗糙;就是脖子上秃秃地很少长毛, 看上去象是永远长不大的驼鸟。


负责饲养鹌鹑的是小凤。她干啥都挺在行。她用石磙将稻草秸碾得碎碎的,又扁又软,铺在柳条筐里。白天把鹌鹑放出来,晚上捉进去, 柳条筐上压着一块大石板,防的是黄鼠狼。隔上三五天,小凤换一回稻草秸, 保持着鹌鹑窝的清洁。


家仁家义仍是没事儿就围着小凤的身前身后转悠。你塞给她俩核桃,他塞给她俩柿饼。小凤说:“掐香椿做鸡蛋饼吧。”家仁猱猴一般蹭蹭上了树。小凤说:“摸条鱼回来咱炸着吃。”家义象只海獭吱溜就下河。 小凤后来说话倍加小心,怕哪句说错了闹出人命。可家仁家义偏抻着拽着磨着她:“小凤姐,我帮你做点啥?”“小凤姐,要啥你尽管说话! ”家仁和家义在小凤面前,一个比一个赛着象男子汉大丈夫,谁都想赢得她的嘉许。 小凤必须不偏不倚,否则便会打翻醋缸。


这天早上小凤打着哈欠走进院里搬开柳条筐上的大石板,突然扒腾腾里面的鹌鹑一个个飞了出来。小凤的眼睛被羽毛扫着一下,忙喊:“家仁家义,快来呀,鹌鹑飞跑了! ”只见家仁家义提着裤子象听见冲锋的号角从屋里杀将出来。鹌鹑们飞不高也飞不远,在院子里乱蹦乱跳。家仁家义感觉立功的时候到了,狗拿耗子一般在地上捕捉起来。小凤钻进屋里取出一把剪刀, 咔嚓咔嚓地把鹌鹑的翅膀绞短。哥俩手疾眼快,不一会儿就各抓到四只。 捉拿最后一只时,哥俩争执起来。家仁说:“我来。”家义说:“凭啥?我来。”家仁说:“我比你大,当然我来。”家义说:“我比你小,当然我来。 ”小凤见他们无端争吵,说道:‘哥哥让弟弟,就让家义去。 ”家义朝家仁熊着鼻子:“咋的?小凤姐都说了让我! ”家仁的脸上仿佛被人泼了一瓢凉水,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当他看到家义得意忘形地捉住鹌鹑放在小凤的手里,同时在她的手上捏了一下的时候,他觉得心上有小刀在划。 “小凤喜欢的是家义!”一瞬间他所有的热情都结了冰。


吃罢早饭,他牵着毛驴驮着一袋谷子径往磨坊碾米。一路上他瞧树树矮,看天天低,只有路特别长,小毛驴象只王八羔子踱着方步,气得他无名火起,揪下一把柳条抽得小毛驴两耳倒立,嗷嗷嗷乱叫。


磨坊设在村西,歪歪倒倒的象被人踩扁的盒子。里面有两个石碾盘,一个齿粗,用于碾谷,一个齿细,用于磨面。这是樊官营的公共财产, 是当年樊振邦振兴乡里的义举之一。平日这里无人照管,谁家碾米磨面, 拉着牲口就来,用毕清扫碾槽磨道,清除骡马粪便即可。


家仁轻轻将一麻袋稻谷从驴背上卸下,用高梁穗扎成的扫帚疙瘩扫干净磨道上的灰尘,将黄澄澄散发着陈香的谷子薄薄地摊在碾盘上, 然后卡好石磙,套住毛驴。他用一块灰布蒙住毛驴的眼睛, 再用一块黑布扎住毛驴的尾巴,扫帚疙瘩给了驴屁股一下,小毛驴不紧不慢地走起来,蹄子叩打着石板,发出有节奏的铿铿声,象钟摆那么均匀。


家仁蹲在一只石凳上,从兜里摸出两匹烟叶。这是他从堂屋椽子下面吊挂的烟捆里偷偷抽取的。父亲坚决不许孩子抽烟, 只有老三家礼一贯恪守。他和家义时不时背着老爹冒一泡。 他认为只有会抽烟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但是慑于父亲的淫威,他和家义从不敢当面犯禁。现在,他觉得需要松弛松弛,就结结实实卷了一支,跳下地到人家里去借火。


蔚蓝色的烟雾在家仁眼前翻卷、腾挪着。他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变得老成,开始象父亲那样闷声不语地思考生活和人。他一边朝回走,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皱眉头:“小凤咋就喜欢家义而不喜欢我呢? 或者说喜欢家义胜过喜欢我呢?我没啥地方比家义差呀。我是老大, 将来在家里我的地位比家义优越和巩固得多。再说,小凤只比我大一岁而比家义大两岁哩!难道真的应了‘女大一,不是妻’那句俗话?”


磨坊里传来一阵驴叫,家仁叼着烟卷的嘴唇一动,没抽完的烟卷落到地上。他拔腿朝磨坊跑去,估计是小毛驴闹性子跳槽。他猛地推开门, 看见一头脖间镶一圈白毛的毛驴正在骚扰他家的毛驴。他抓住花脖驴的辔头, 大吼一声:“这是谁家的……”后半句没说完,转身看见一个吓得哆嗦的年轻女子。


“这是你家的……毛驴?”家仁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美貌姑娘,心里砰然一动。


“唔,我来磨棒糁儿,没想到这死驴一进屋就乱咬,吓死我了……”那女子惊魂未定的样子,脸蛋绯红。


“其实没事儿。”家仁轻松地解释说:“这驴发情哪。你家的是公驴,见到我家的母驴,当然就……嘿嘿,其实没事儿。”


“多亏你,不然我真不知道咋办。”那女子冲他嫣然一笑。


家仁顿时觉得屋子里宽敞了亮堂了。他大献殷勤,帮助姑娘拴好驴,装上石磙,铺好玉米粒,手一拍花脖驴的后臀,花脖驴围着碾盘绕起来。这时,他发现没有给花脖驴挡眼睛的盖头,就拿起自家的麻袋,套在花脖驴的头上,花脖驴反抗似地昂昂叫了两声,把他和年轻女子逗笑了。


“你是哪家的?我咋没见过你?是串亲戚的?”闲下来,家仁连珠炮地发问。


“我在麒麟院,陪着三娘子。”那女子怯怯地说。


“我叫家仁,是老大。我爹叫樊大手。你呢?叫啥?”家仁叮问。


“我叫玉儿。家住南边儿。”


“你是荆家庄的人?哦,对,我想起来了,你当过三娘子的伴娘!那天你真漂亮,我还以为樊老爷一下子娶了两个媳妇呢!”


“……”玉儿脸红了,直拿眼瞅着驴。


家仁感觉说走了嘴,吐吐舌头,又找话说:“玉儿,你在这儿长住还是短住?”


玉儿说:“那得看三娘的意思。”


家仁说:“你跟三娘是邻居?”


玉儿嘻嘻笑了:“我和三娘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


家仁发现玉儿笑得极好看,甚至超过了小凤的笑容。小凤的笑象一朵盛开的花,玉儿的笑象花刚半开;小凤的笑能让人醉倒,玉儿的笑只让人微醉。花看半开,酒饮微醉,这是曾先生说的。家仁觉得自己的脑浆开始晃荡。


“玉、玉儿,你到麒麟院是干、干杂活的?”


“不,三娘怀了孩子,我是伺候她的。”


“那干嘛来碾棒糁儿?”


“三娘想开开胃。再说,见啥干啥呗。”


家仁说:“女孩家干这个,不逮。玉儿,往后你要磨面磨粉,牵着花脖驴就来。只要你揍它两下,让它嗷嗷地嚎几下, 我就跑来帮你——我听得出它的叫声!”


玉儿甜甜的一笑,花开半盏,凝住了。


从此家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和家义争风吃醋,也不粘着小凤说三道四,甚至明明看见家义拉着小凤的手也装作若无其事。 那种小刀划心的感觉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微醉的朦胧。走路朦胧,吃饭朦胧, 干活朦胧,睡觉也朦胧。唯有听到花脖驴的叫声才矍然振奋。然后想方设法找理由去磨坊,听玉儿的莺声燕语,看她半开的微笑。


玉儿喜欢上这个诚实憨厚、乐于助人的青年。她从荆国芳那打听到樊大手一家兢兢业业的创业精神,心中又平添一重亲切。她和他不断地约会, 这次约会还没完又定下次约会的时间。花脖驴的嚎叫成为他们的信使。 有一天他俩磨面的时候忘了拴住花脖驴的尾巴,花脖驴把雪白的面粉扫了他们一头一身。他俩互相扑打,你拍拍我的头,我呼撸呼撸你的脸,你掸掸我的后背,我弹弹你的前襟,扑着打着两个人动了情。 家仁用粗壮的胳膊一下子箍住她的腰,沾满面粉的嘴唇就在她的红红的脸上一口挨一口地亲。亲完脸又亲脖子,亲完脖子又用嘴把玉儿胸口的扣子拱开, 一头扎进去咬住她粉嫩嫩的奶头。玉儿发出唱歌一样的哼哼,这哼哼使家仁异常兴奋, 挨个方向又吮住另一个奶头。玉儿唉呀一声叫起来,说了句“轻点儿! ”这时候花脖驴破坏性地嚎起来,黑驴起哄驾秧似地应和着。 两头驴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差点掀开磨坊的顶棚,家仁的情绪立刻飞到九霄云外。


后来家仁给两头驴都装上笼头。这样他俩就能放心大胆地亲嘴摸奶。家仁把顶花带刺的舌头伸进玉儿温热冒水的口腔里,不住地搅动她的舌头。 然后把她的舌头掳进自己的嘴里,使劲地咂巴使劲地玩味。 他做梦也没想到女人的舌头这样香软这样有嚼头。他有时真想咬下来含在嘴里无时无刻地咂摸。后来他把手伸进玉儿的红袄里摸她的奶,他觉得刚蒸得的馍馍也没有这么热络这么软和,而且咋捏弄都能恢复原样。有时他用双手把她的奶子挤到一起,让两个奶头轻轻地相碰,然后趴上去用舌头挨个地舔舔。 玉儿这时就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不要,不要……”家仁知道啥时住手,他仿佛特别能掌握让玉儿舒服到一定程度的火候。他从来不让玉儿感到有丁点勉强, 因为他不愿意失去玉儿。


天气渐暖他们越穿越薄。没有棉袄的妨碍他们行动更为方便。但是天长日久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偷情终于被一双眼睛盯上。 这双眼睛一会儿出现在村西的大槐树背后,一会儿出现在磨坊的木板墙缝里。 这双眼睛透着淫邪,等待着时机。


终于有一天后晌儿,玉儿来到磨坊,半天不见家仁。忽然身后一悉悉卒卒,玉儿被人拦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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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2:1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十七



曾先生走进樊桂枝的闺房时,女主人恰巧不在屋里。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掌管着麒麟院万贯家财的核心人物,居室竟然陈设得如此简单朴素。 一色老式的、油漆剥落、光泽褪尽的松木家具,颜色暗红。 三条腿的盆架断了一条,用一根木棍帮衬着。紫铜脸盆磨得锃光瓦亮。梳妆台上的方镜裂着两道口子。镶着玻璃的书柜里摞着厚厚的帐薄,炕头上赫然摆着一排大鞋。 三面墙上一张挨一张贴着色彩明快的杨柳青年画, 哪吒闹海鲤鱼跳龙门金蟾戏水梁祝十八相送……在北墙居中的地方,挂着镶有樊有贵和妻子樊白氏画像的镜框,画像陈旧不堪,颜色灰颓;另一个镜框里嵌着樊振邦和玉秀的合影,照片年代已久,微微泛白,但依旧整洁清晰。曾先生感悟良久, 忽然看见樊桂枝的枕头边有一把小绢扇,不由自主地慢慢拿起来。


这是一把绢织的白色折扇,小巧精致。扇面虽已发黄,但由于保管经心,没有遭受半点污损。他忽然感觉十分面熟,轻轻地展开,扇面上现出“断桥残雪”的景致,画的是许仙和白娘子凄然相会。曾先生心头一颤,翻过背面,月白色的绢面上用纯熟的行草书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曰:


临安回望绣成堆,


千古佳期几徘徊。


若使人间真情在,



蜡炬成灰心不摧!

诗旁还有一行小字:曾大哥戏赠桂枝小妹。落款为宣统×年春日。


曾先生猛然想起来,这把折扇是二十年前樊桂枝生日那天,他送给她的见面礼。那时她梳着两根小辫,他的脑后还留着长辫子。 他戏说她的辫子象山羊犄角,她嘲笑他的辫子象根牛尾巴。她缠着他讲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讲到白娘子水漫金山气得法海和尚暴跳如雷,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象一只淘气的小公鸡,讲到白娘子被法海和尚镇压在雷峰塔下, 一千年后才能和许仙相见,她乌黑的长睫毛下泪水潸潸,眼睛肿得象只烂桃子。 他把从杭州西湖王星记折扇铺买来的小绢扇送给她作为纪念,还即兴题诗一首。日月如梭,他早已把这件事忘个一干二净,没想到樊桂枝一直留在身边。 曾先生的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热浪……


曾先生正看得入神,樊桂枝兴冲冲地捧着一束雪白的梨花走进屋子。她高兴得象个大孩子,嘴里哼着《白蛇传》里的唱词。她将梨花插进陶瓷
花瓶,凑在鼻子底下贪婪地闻了闻,这才扭头看见曾先生。她的身上象突遭
马蜂螫了似的,两只大脚顿时焊在地上。


“桂枝……”曾先生举着扇子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他竭力想装出一副笑模样,脸皮却似抹了浆糊一般,笑得极不自然。 他打量着樊桂枝,这个对他日思夜想、暗暗把他藏在心灵深处长达二十年的执着的女子。恍惚间她突然变成了小姑娘,小公鸡似的咯咯咯的笑声在墙壁和窗户之间回荡,恍惚间她又变成泪人儿,口口声声发誓长大以后要救白娘子, 恍惚间她又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女人:宽阔丰柔的肩膀,成熟刚毅的脸庞,饱满而充分显示着女性魅力的乳房……曾先生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觉得他、 樊振邦还有整个樊官营都忽略了樊桂枝,而这种忽略恰恰是由于过度重视。 樊桂枝是樊官营的公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曾先生就曾这么想。然而王公大臣的女儿出嫁了,跑脚牵马的女儿出嫁了,连打更叫夜的女儿也嫁出去了, 唯独剩下宫里的头牌千金。曾先生不是没张罗过她的婚事, 是她的冷漠态度扼杀了自己。他清清楚楚地忆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除非天下还有象先生这样的男人,否则我宁死不嫁!”曾先生一直当她是戏言和气话, 没想到她讲的句句是真。 曾先生百思不解:天底下比他强比他帅的男人多得赛过易水河里的螃蟹,她为啥抓住棒槌就当真(针)呢!


樊桂枝目不交睫地看着曾先生。曾先生的腰板还象从前那样挺直如椽,脸盘还象从前那样方大端正,笑容还象从前那样楚楚可亲。他两鬓斑白, 却独具风韵;眼角拖出长长的鱼尾纹,却显出稳健和老练; 眼窝深深地凹陷,却更见沉雄睿智。樊桂枝心里蓬嚓嚓蓬嚓嚓小鼓敲起来,耳边呜儿哇呜儿哇有一支唢呐在吹,花轿的吱扭扭吱扭扭的嘎悠声一直钻进她脑子里……


早上在荆国芳那里应证了昨天的事,她乐得心里要蹦出一只鸟来。她头一次象个傻姑娘似的跑到后院,采了一束梨花, 准备放在屋子里好好品赏。不想一头看见曾先生,又惊又喜。她刚想朝曾先生迎上去, 忽然全身象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定住,牙齿打着冷战:按照乡间的规矩,男方在向女方提亲后到正式结婚以前,双方必须严格保持隔离状态, 为的是使喜事充满神秘感和庄严气氛。现在曾先生匆忙登门,难道会有啥变故?


“桂枝,我是来向你……说明的。”


“说明啥?”


“唔……昨天的事有点误会。”


“误会?”


“你、你看错人了……”


樊桂枝是个异常敏感、绝顶聪慧的女子。她已经从曾先生的脸上看出来了,那个分明写着对不起、惭愧、后悔和搞错了等等字样。 她不想让他说出来,再棒的男人说出这些词来也不再可爱。她不需要道歉、同情和丝毫怜悯。她愿意把她勃发的感情之火重新熄灭,压到心底,就象保存小绢扇那样。



“曾先生,”樊桂枝低着眼帘,小声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 许仙和白娘子不可能结合,对吗?”


曾先生有点结巴:“恐怕……许仙没有这个福份。”


樊桂枝的睫毛迅速地闪动一下,泪花骤然涌上眼眶,她更加低头,更加小声地说:“没啥。就让白娘子永远压在塔底下吧。”


“桂枝……”曾先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还想解释,樊桂枝止住他:“曾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吧?”


曾先生哑口无言。他还想再说点啥,又觉得再说啥都没用。是他让一个执拗的女子默默地经受了二十年相思之苦, 现在又再一次把她推进情感的泥潭。他轻轻放下那把小绢扇,没敢正视樊桂枝的泪眼, 低着脑袋象做了亏心事似地逃开……


“二娘,你千万别瞎猜!”


樊桂枝听着曾先生渐渐消弱的脚步声,心里嗒然若失,肩头却越来越沉重。她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象泰山一样压下来,她几乎支持不住。 终于她顶不住那沉重的压力,脑袋里嗡的一声,歪倒在椅子上。鼻子一酸嘴巴一咧,哇地就想放声大哭。她掏出手绢捂住嘴让哭声完全闷在嘴里。她的身子因痛苦痉挛成一张弓,扭曲着颤抖着,咸冰冰的泪水顺着脖腔汨汨地流进肚子里,她大口大口咽着苦涩的泪水,耳边的唢呐声变成洞萧的呜咽……


荆国芳忐忑不安地来探望时,樊桂枝的两只眼睛肿得象两只棉桃,一股酸不唧儿的滋味往鼻孔里钻,荆国芳的泪水立刻涌到眼角。 樊桂枝稀溜着鼻子,用变了音的哑嗓说:“妹子,你啥也别劝我。我只问你一句话, 曾先生到底儿为啥变卦?”


“好姐姐,不是曾先生变卦,是我把这事弄拧啦。曾先生好心好意受你哥之托,从老家找了一个忠厚的张文仲。张先生一听曾先生做媒, 二话没说就应允了。我想让你见见张先生,就带他们来了麒麟院。 谁想到你暗恋着曾先生,从窗户孔里看见的也是他,结果闹出这场误会。好姐姐,我心里比你还难过,就象是吃了苍蝇!”


“真的是曾先生做的媒?”


“那能有错?张先生跟曾先生是世交,也是文墨之人,身材挺秀,脾性温存……”


樊桂枝突然打断她的话:“你去告诉曾先生,让张先生择个时辰来订亲吧。”


“啥?你同意啦?”荆国芳想不通她为啥会有如此突兀的转变。


“你马上去对曾先生说,我同意这门婚事。”樊桂枝态度非常冷静,气色平和,完全不象赌气或者呓说。


荆国芳再次来到学堂,向曾先生通报樊桂枝的原话,曾先生听罢,脸上露出激愤之色,拍案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这件事儿, 还是等振邦回来再说吧!”



拦腰抱住玉儿的是窥伺已久的樊家兴。


樊家兴在村里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典型光棍。爹娘相继病故,他无依无靠,整天价游手好闲,不务农事,专寻村里闺女媳妇的私情丑闻。 他自称“桃色密探”,天不怕,地不怕,谁的炕头轶事他都敢公开散发。 村里的女人见他又憎又怕。


玉儿牵着花脖驴到磨坊的举动立刻引起樊家兴的注意,他象嗅到腥味的猫对这个荆家庄来的俏姑娘产生浓厚的兴趣。 樊官营的女人到磨坊碾米磨面本来不多,象玉儿这样三五天跑一回的更为少见。 尤其当他看到玉儿一到磨坊弄得花脖驴乱叫,不一会儿村口家仁准牵着黑驴匆匆赶来,马上瞧出了名堂。他拿出惯用的盯梢的伎俩,偷觑到一幕幕家仁和玉儿亲昵的情景。 他心里又疼又痒。疼的是玉儿白雪一般的人物,咋就喜欢黑炭似的家仁; 痒的是自己恨不得也扑上去亲昵一回。他没有急于到大庭广众中去散布这个新闻,而象潜伏的猎鹰一们等待着出击的时刻。他要亲口尝尝这块挂在嘴边的鲜肉。樊家兴不止一次用讹诈和要挟占过闺女婆娘们的便宜,现在他重操故伎。


花脖驴被玉儿弄叫了三回,仍不见家仁的影子。蛰伏在大槐树上的樊家兴一阵狂喜,他估摸家仁一定因事所缠,促溜从树杆上滑下来, 蹑手蹑脚象个贼似的接近磨坊。


玉儿不见家仁到来,自个儿没趣地套上花脖驴磨起麦子。刚吆喝花脖驴转了两圈,忽一双大手从腰后搂住,整个身子被抱离地面。玉儿以为是家仁,娇怯地哼唧一声,慵懒地闭上眼睛。只觉得那双大手抱着她走出磨坊, 悉悉索索地来到磨坊背后的麦秸垛。玉儿蓦然感觉到一种呛人的气味,是汗臭和腥骚混合的味道:而且那双大手过于用力,勒疼了她的两根肋条。 家仁身上没有这种异味,他抱她的时候不会用这么大的力气。她猛地挣开眼睛, 扭头一瞅,吓得她魂飞魄散:一个长着光秃脑袋、露出猥亵笑容的男人正争迷迷地看着她。他的头型象一只巨大的鸡蛋,鸡蛋的上部布满一丛丛黑毛, 象石板上的苔藓;短短的一字眉和小小的八字胡象贴上去的,眼睛、 鼻孔和嘴巴象是胡乱挖出的孔穴。


“你是谁?”玉儿问完这句话,猛然记起来,他就是荆国芳出嫁那天,站在高台上嚷得最欢的家伙。


樊家兴放开她,并不急于动手。他喜欢看女人哀告求饶时的可怜样。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玉儿:“你不是三娘结婚时的伴儿吗?咋? 才几天就和家仁勾搭上啦?你们荆家庄的女子不善哪!”


玉儿背靠着麦秸垛,神情稍事镇定。她衣服的下摆皱出一条条折印,颈间的纽扣裂开着,两个乳头顶住胸前的地方突起为锥状。她的双手向后扶着,锋利的麦秸扎得手心象触电一样。


“我和家仁好,没啥见不得人!”


“嗬,你这小娘们嘴还挺硬。没啥见不得人干啥到磨坊里亲嘴摸奶?干嘛弄得花脖驴嚎丧似的叫唤?干嘛不到你们麒麟院名媒正娶?”


玉儿没吭声。她不想和这个无赖周旋,只盼家仁赶快到来。她朝磨坊的方向伸长脖子望了一眼,依然阒无人声。


樊家兴以为玉儿被吓着了,笑得更加得意:“唉嘿,你那个家仁八成让小凤缠住了。这会儿没人来打搅你。你要放聪明,我就不到大街上去散德性,直当不知道你和家仁这一段。”


玉儿说:“你想咋样?”


樊家兴说:“我只要和家仁一样,亲亲你摸摸你……”说着心痒痒手痒痒,扑上去就搂她。玉儿灵巧地一蹲身,从樊家兴胳膊下闪过。 樊家兴顺手一抓,揪住玉儿那条细长的辫子,就势一拽,把玉儿揽在杯里。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樊家兴说着,一只手紧搂着玉儿的腰,一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到胸前摸她的乳、肥厚的、 皲裂的唇皮的嘴巴贴近她鲜嫩的脸蛋,象牛吃草一样滥啃。


“家——仁——!”玉儿一面掰着樊家兴摸乳的手,一面拧看脖子大喊。
樊家兴置若罔闻,更加疯狂地在她的脸上乱咬乱舔,弄得她满脸都是口水,他的那股难闻的口臭差点熏得她背过气去。她忍无可忍,抬起右脚, 狠狠地跺在樊家兴的脚面上。负痛地“哎哟”一声, 抬起右腿象狗撒尿一样往后踹了几下,疼得呲牙咧嘴。玉儿趁他手松的当儿,死命的挣脱出来,奔向磨坊。


“玉儿,你在哪儿?”


家仁刚刚赶到磨坊,看见花脖驴独自拉着碾子,不见玉儿。他知道自己来晚了,玉儿在生气,一定跑到啥地方躲起来。他正想出去找, 听到玉儿紧急的尖叫,慌忙走出磨坊,看见玉儿神色张皇、气喘吁吁地跑来。


玉儿扑进家仁的怀里,胸口急剧地跳荡,仿佛要冲出一头骡子。她的辫子散开,衣衫凌乱,眼泪汪汪呜呜地哭起来。家仁觉出她受了委屈, 一面哄一面向:“咋的?谁欺负你啦?”


“都怪你,都怪你, ”玉儿拼命地捶打着家仁的胸脯:“你为啥这晚才回来,让那个樊家兴钻空子。”


“他把你咋啦?”家仁愤怒的问。


“你再不来,我就没脸见你了!”玉儿两行泪水流下来。


“这个王八羔子,他在哪儿?”


“就在麦秸垛那边—— ”


家仁顺着玉儿所指的方向望去,暮霭中麦秸垛只见一团棕影,没有人迹。一群麻雀座落在散碎原麦秸杆上,叽叽喳喳地闹嚷。环视四周,庄稼和河流皆笼罩在黄昏降临的静谧之中。


“我去看一眼。”


“算了,这种事闹出去也不好看。”


玉儿拖住家仁,舔舔嘴角悬垂的一滴眼泪。


家仁说:“我听见花脖驴叫了,我爹让我跟他拉大锯,把那方板木改成板子,我脱不开身呐。”


玉儿泪水涟涟地看着他:“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只想问一句:你想不想娶我?”


“想啊想啊,”家仁说:“不想我跟你好啥?”



玉儿说:“那你回家告诉你爹,找个人到麒麟院说媒。”


家仁流露出畏难情绪。


“你怕啥?”


“这事……咋说出口?”


“有啥说不出口?”


“我跟爹咋说?爹,我自个物色了一个媳妇,你托人保个媒吧……”


“你不会婉转点儿。比如说,爹,樊老爷从荆家庄娶的三娘子还真不错啊。听说又来了个玉儿……你得拿话引他!”


“好吧,我试试。”


玉儿脸上又露出令人沉醉的笑容。家仁帮玉儿装好面粉,解下花脖子,将面粉袋跨在花脖驴背上。玉儿清扫了一下磨盘,双双走出磨坊。


暮色把所有的景物变成灰黑。村子里间或有灯光显露出来。家仁把玉儿送别村口,下保证似地说:“我今黑就跟爹说去。你明天等我的信儿。 ”玉儿的脸上半开着玫瑰,使夜幕下的景物增添了亮色。 家仁突然问:“家兴真没把你咋的?”


玉儿气呼呼的说:“我要是让他占了便宜,你就到易水河里去收尸! ”说着,牵着花脖驴走了。花脖驴昂昂地叫了两声, 象是对他刚才的怀疑表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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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3:0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十八



荆国芳妊娠的反应十分强烈。她醒来就吐或者因为吐才醒来,可是吐又难得吐得痛快。她佝偻着趴在床沿,一只手捂住嘴,生怕污染床单。 玉儿连忙端过木盆接着底下支张凳子,一面轻轻的为她捶背。 玉儿在荆国芳屋里加了张床,一来照顾她方便些,二来她俩晚上好吹灯说话。荆国芳真吐的时候不多,半是强忍着。她不愿弄脏脸盆和床单,也不愿给玉儿添麻烦。 玉儿待荆国芳吐过,倒掉秽物洗净脸盆,盛着清清的热水让荆国芳洗脸, 又端来一小盅微咸的盐水供她漱嘴。荆国芳洗毕嗽罢,看着玉儿扭着丰腴的腰肢进进出出,心里顿生爱怜。


“玉儿,我要是个男人,非娶你不可。”


“为啥?”


“你可人心疼招人爱呀。”


“你尽找好听的哄我。”


“谁说的?哎,要是有相好的,我做你的大媒!”


玉儿嗤笑着进灶间去了。荆国芳坐在床沿,想起樊桂枝的婚事。曾先生说等樊振邦回来再作决定,荆国芳感到左右为难。 一方面樊桂枝违心地表示愿意嫁给张文仲,并坚持立即执行;一方面曾先生固守不纳妾的观点, 同时又拖延订亲的日期,她劝谁都毫无用处。她对曾先生有点意见,你既然不打算娶樊桂枝,就让她早早地嫁出去,好歹了断这段姻缘。 现在你按兵不动,岂不是加重樊桂枝的心理负担,教她无所适从吗?不过,她转念一想, 让樊振邦定音也好,省得日后落埋怨。


玉儿端来一大碗熬得茸茸的碎米稀饭,一小碟酸菜,一小碟酱豆腐,还有一只咸鸭蛋和一只醋泡蒜。荆国芳特别爱吃酸东西, 见到酸菜和醋泡蒜嘴里就涌口水。玉儿说:“酸儿辣女,你保准生儿子。 ”荆国芳却巴望要个女儿:“要个后生多操心,又得张罗娶媳妇又得带娃娃,闺女家,一搭花轿抬出了门了事!”玉儿说:“你倒想得简单,可惜你生就操心的命! ”荆国芳不言语了,低头呼呼地喝粥。唯有早晨清淡的食物能让她好一阵不犯恶心。


为使荆国芳多吃少吐,玉儿不断地变换着饮食的花样。荆国芳看见玉儿三天两头扛着玉米口袋稻谷口袋小麦口袋奔赴磨坊,只道
是她心疼自己,没想到她另有所图。但是玉儿每次从磨坊回来时那种美滋滋的神态,使她心里时时掠过一丝猜疑。特别是有一天玉儿羞涩地向她寻问化妆品, 她才有所怵惕。


“芳姐,这叫啥来着?”玉儿坐在梳妆台前,拿起一只圆圆的小管。


“口红。你也想试试?”荆国芳看她的眼睛。


玉儿的眼光巧妙地避开,盯着镜子:“抹在嘴上会不会有毒?”


“憨妹子,要是有毒我能活到今天?——咦,你老实坦白,是不是有哪个后生缠你?”


“没!芳姐,我刚来几天?人还认不到几个,谁缠我?”


“那你抹红嘴唇干啥?给谁看?”


“哎呀芳姐!”玉儿两颊泛起少许红晕,站起身要走:“我只不过问问嘛!”


“玉儿!”荆国芳叫住她,递给她一支口红,似笑非笑地说:“拿着吧。我没反对你找后生呀。不过,咱乍到樊官营,好多双眼睛盯着,别给人落下话把,唔?”


玉儿嫣然一笑,拿着口红揣进兜里。她的视线和荆国芳相对时,躲箭似地闪开,荆国芳心里明白了几成。


这天晚间,荆国芳发现玉儿吃饭时心不在焉。柴火几次退到灶门她都没反应,煨汤又烫了手。吃饭时眼睛盯着碗碟,牙齿咬住筷子, 饭在嘴里不朝下咽。荆国芳摸摸她的前额,略微有点热,问道:“玉儿,不舒服?”


“唔?”玉儿从沉思中醒来:“没。”


“要不要看郎中?”


“真的没事……”


玉儿的眼光看到荆国芳,局促不安地往回收缩。


荆国芳大叫:“玉儿,我是你啥?”


玉儿吓了一跳:“你是我姐呀。”


“我是你姐,可是不知道你的心事!你一点儿信不过我,是不?”


“信得过呀!”玉儿急了:“我信不过芳姐,这世上再没信得过的人了!”


荆国芳说:“那你给我讲实话!”


玉儿的脸象一张红布,低头捻着衣襟,嘴里小声嘟哝:“我不是瞒你。实在不好意思……好姐姐,我全朝你说了吧。”


油灯结着灯花,一跳一跳地,火苗蹿得老高,象个跳舞的水妖。玉儿守着灯花,一五一十地把跟家仁的来往讲给荆国芳。荆国芳听罢, 心里反觉得波平浪静。问玉儿:


“家仁真的肯劝他爹来求婚?”


“他向我下了保证。”


“他爹要是不同意呢?”


“……”玉儿无话,她还没有考虑这种可能。


“记住,”荆国芳说:“不管到哪步,你都得跟我商量。樊官营就咱俩姓荆,我不帮你谁帮你?”


玉儿鼻膜鼓动,哭着:“芳姐,我错了!”


荆国芳说:“吃完饭,给桂枝端碗鸡汤去,就说我吃不下。让她养养身子。我琢磨,樊大手弄不好今晚上就要来,你不见他为好。 ——多跟桂枝聊聊,完了再去看桂香!”


玉儿见荆国芳安排得如此周到,破涕为笑,一甩小辫,进灶间去了。


荆国芳坐在桌子边愣神。她思忖着家仁和玉儿这件事的份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樊大手更不好对付。想到樊振邦说过樊大手是唯一的对手,她心里不免有几分胆寒。


“三娘,你是不是想我爹啦?”歪歪抱着鸽子走进来,一副怪懂事的样子。


“没有。”荆国芳笑笑:“我才不想他呢,他在北平也不会想我。”


“咋不想?他每次回来都给你买好东西。”


“那是哄我的,就象买这对鸽子……”


说到鸽子,歪歪又拿眼盯荆国芳的胸。她穿着斜襟绸衫,领口系得很严,但你前突起的乳房却越来越扎眼。荆国芳赶紧抓起一团毛线,挡在胸前织起来。她织的是一件粉色的小毛衣,估计生产是在冬天,小毛衣是开身的, 又软又厚。现在只剩下收口。


“三娘?”


“唔。”


“你要生孩子,是吗?”


“给你添个弟弟。”


“有了他你就不会再喜欢我!”


歪歪突然嚷起来。荆国芳抬眼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吴妈走进来,把歪歪带走。歪歪离开时眼里含着怨怒。


荆国芳想吐,赶快喝口水,压了下去。她抚着心口,长叹一气。忽然听见中堂有人喊着:“有人要见三娘!”


声音很像帐房先生。荆国芳放下小毛衣,来到中堂,看见樊家兴坐在那里。


樊家兴后晌儿挨了玉儿一脚,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他本想跑到大街上广为散扬,一捉摸,干嘛?要是被玉儿反咬一口,再叫樊家三兄弟揍一顿, 岂不是偷鸡不着又蚀米?想来想去,念了一道经。 玉儿不是荆国芳的丫头吗?他得让主子教训教训丫头,同时巴结巴结三娘,讨点威风。


荆国芳虽嫁到樊官营不长,樊家兴的为人她心里可有底数。这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家伙,隔一茬儿不生出些祸害来,浑身就疼得难受。 这会儿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中堂
,倒使荆国芳觉得奇怪:又要冒啥坏水?


“哟,家兴啊,好久没过来坐坐,忙啥呐?”


荆国芳一脸的热情,亲自为樊家兴倒茶。樊家兴受宠若惊,搔搔秃顶:“经佑那点地呗。种点春小麦,还有玉米。”



“没种点烟叶?”


“没。那玩艺不好伺弄,热天爱长虫子。三娘,听口气你是种过庄稼的?”


“你以为我是娇生惯养大小姐呀?别看你身子骨硬朗,割麦子不一定比我溜索。”


“那咱们麦收时比比?”


荆国芳摇摇头:“不成了。那会儿我都走不动道了。”


樊家兴看着她的微隆的肚子,忽然抓着话岔:“三娘,伺候你那个丫头挺能呵。”


“她叫玉儿,我们一起长大的。象亲妹子一样,啥丫头不丫头的。”


“我常看见那去磨坊……”


“是我想吃点新鲜杂粮。”


“六叔家的大小子也总去。”


“你说的是家仁?”


“对呀,他和玉儿好像挺热乎。”


“孩子都大了嘛。”


“那也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儿,对啵?”


“啥?”荆国芳听出他话外的因,追问:“你看见啦?”


樊家兴晃着发亮的脑袋慢条斯理地说:“我要是没亲眼看见,能跟你这报告来吗?我问你,玉儿右腰有没有颗黑痣?”


荆国芳的心象被谁捏了一下:“你咋看见的?”


樊家兴得意的说:“她和家仁在麦秸垛下脱光了干那事儿,我是无意中碰上的……”


荆国芳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玉儿右腰间的黑痣千真万确。平时玉儿穿得严严的,樊家兴要是没看见,咋说得出来? 她心里一个劲儿念叨:“玉儿,玉儿,你咋说个半截,不把真相告诉你姐呢?要是樊家兴张扬出去,非把荆家庄的脸面丢尽不可!”


樊家兴见荆国芳有些慌神,心里高兴极了。说道:“三娘,我这是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才先来告诉你。要是让村里那些碎嘴子长舌妇传开, 不炸了庙才怪呢!”


荆国芳清楚樊家兴的用意,稳住他说:“家兴,你也不是孩子,咱们这儿说这儿了。别在外边穷哆嗦去。三娘不会辜负你的好心。赶明儿, 三娘给你寻个穆
桂英似的媳妇,咋样?”


樊家兴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成。三娘,我给你面子。到别处,一个字不说!”



家仁鼓足勇气,决定一到家就跟爹谈他和玉儿的事。刚走进院子勇气泄掉一半,樊大手正在堂屋训斥家义。小凤站在门口, 小声对家仁说:“你上哪儿去了?爹气坏了。”家仁感觉不妙,硬着头皮进屋, 家义塌着脸坐在板凳上,樊大手一见家仁骂道:“你还回窝?老星下山,兔子都晓得归巢,你们俩吱溜吱溜往外跑,象他妈的夜蝙蝠似的。一家人吃饭要等齐, 还有没有家庭礼道?”家仁挨着家义坐下来,不抬眼不还嘴,听樊大手谩骂。 因为这时稍有抵抗,哥俩谁得吃竹笋炒肉。


晚饭在闷声不语中进行。只听见四个人的咀嚼声、咂嘴声、卷舌声和筷子声。小凤轻手轻脚地给三个男人盛饭。樊大手胃口不好, 吃一碗菜粥一只馍就进西屋冒烟去了。家仁家义和小凤互相瞪起眼伸长舌头做着鬼脸, 没敢笑出声来。小凤学着樊大手的样,指着家仁家义的鼻子:“你们两个夜蝙蝠,还有没有家庭礼道!”她那维妙维肖的样子逗得两兄弟饭菜喷了一桌,笑声刚爆发出来又猛然噎住,象被人卡住脖子。家义说:“你再捣乱, 我告诉爹去!”家仁心想:“今晚没法跟爹说了。”


吃罢晚饭,小凤到灶间刷锅洗碗,家仁家义钻进东屋,躺在炕上聊天。家仁想让家义帮他出出主意,拿话勾他:“家义,你跟小凤咋样啦? ”家义笑:“咋样?好着咧。”家仁说:“摸、摸手了没?”“唔。 ”“还摸啥地方?”“脸蛋呗。小凤的脸蛋象豆腐。”“亲、亲了没?”“那还不亲。她老拿牙咬我,跟耗子似的。”“还有呢?”“没了。咦,你问这干啥? 你跟玉儿咋样?”“好着咧。”“摸了没?”“唔。”“亲了没?”“当然。 ”“哥,你说,能摸那地方吗?”“啥地方?”“奶……奶子。 ”“咋不能?我还用嘴嘬呢?”“啊!哥你胆子真大!”



家义坐起来,吃惊地瞪大眼睛。家仁也坐起来,唉声叹气。 家义说:“咋的?闹别扭了?”家仁说:“没。玉儿催着让我跟爹说提亲的事。 ”家义说:“你吃豹子胆啦?爹准不同意!”家仁说:“你脑瓜灵活, 帮我想个办法。”家义摇摇头:“对谁都有招。对咱爹没招。他嘴里要吐出个不字, 再变就难了。”哥俩陷入沉默。


这时,窗外传来樊大手的声音:“今晚有月亮,到河滩地砌堰去!”


圆溜溜的月亮,象一只古色古香的铜盘,挂在薄云缱绻的天边。澄净如水的月光下,易水河象一条博大的银带,闪动着跳跃的波纹。 白晃晃黑油油的波纹时而摇荡,时而平泻,偶或能听到鱼儿的拨剌声。 潮湿的带有土腥味的气雾从河面弥上来,漫漶在整个河滩。


樊家父子的河滩地改造工程已初见端倪。围堰顺着河岸砌到百步之外,象一道坚固的城墙,再卯劲苦干十天半月即可完工。 但眼下拾拣鹅卵石的任务格外艰巨。附近一里长的河滩上,南瓜大的石头已让他们捡光, 磨盘大的石头有几块,可惜抬不动,倭瓜大的石头俯拾皆是,又派不上用场。现在,家仁和家义各提着筐子,跑到一里外的河滩上寻找鹅卵石, 然后满头大汗地担回来。每块鹅卵石约有四五十斤重,他们每人一次至多担起两块。 樊大手觉得很费劲,大老远跑上两趟,两个儿子就会喊饿,算来得不偿失。这会他趁着孩子们歇脚的功夫,点上一棵烟,思摸着对策。


“噼——啪!”河面上忽然一声响亮。一个黑黝黝亮闪闪的东西飞出水面,在空中停留了一忽儿,旋即又坠入水中。 这一声打破了易水河甜蜜的寂静,又象是有力的召唤,紧接着,河面上又响起几下清脆的噼啪声, 相互应和着,一回比一回强烈。


“鲤鱼甩仔罗!”家义兴奋地喊,又惊又喜。


每年阴历四月,月亮最圆的三天是鲤鱼甩仔的季节。它们在大清河水的深处度过严寒的冬天,便成群结队地上溯至易水河,来到水清流缓的老渡口,找一片水草丰茂的区域当作产床,甩下它们肚腹中饱满的仔粒。 让子女们在天然的环境下接受阳光、空气和养料,自生自灭。这些可怜的鱼崽们命运多舛,早春的寒流,水中的天敌,随时会夺走它们的性命, 只有少数坚强的鱼崽才能活下来,坚持到母子相聚。


现在,那些青头黑脊红尾巴的临产的鱼妇们,在经过试探性的飞跃之后,大胆地在水边欢跳,弄得波花四溅,闪出白色的浪朵。河边柔软的水草成为天然的产褥和温床,一团团粘腻的、排列得密密层层的鱼仔浮在水中, 附着在水草的枝叶上,无数新生命涎生了……


樊大手坐在那里没有动。这样的景象他已看过多少回,见惯不惊。烟卷一闪一闪,似打着红色的信号。家仁家义却按捺不住,一齐奔向河边, 站在水边兴兴头头地观看着喧闹的场面。


鲤鱼们快活地咬着尾巴,弹也似地在水边飞来飞去。在倒曳的水草上,用它们燕翼似的有力的尾巴拍击着,翻、滚、腾、跃,那动作技巧高超, 令人惊叹不已。它们拍打的声音连成一片,不但有节奏,而且有旋律, 甚至还有不同的声部,浑然组成一曲生趣盎然、别具风韵的生命交响乐……


家仁和家义发痴了。


一条肥大的鲤鱼在黛绿色的波涛上贸然打了一个响尾,突然蹦上岸来,正好落到家仁的脚边。它仿佛是个调皮的娃娃,一点也不畏惧, 在原地拼命地打着挺。有一下击中家仁的脚面,疼得他叫唤起来。家义赶紧弯腰捉住它。鲤鱼的身上很滑,家义双手捉住鲤鱼的肚皮,鲤鱼摇头摆尾,两下就滑脱出去,啪地掉在地上。家仁把手伸进它的腮里,才将它降伏。


“爹,我们抓到一条鲤鱼!”家义大声地喊叫。


樊大手瞥了一眼,说:“赶快放掉,甩仔的鲤鱼不能碰!”


家仁和家义悻悻地将鲤鱼抛进河里。这时候,河面上的鲤鱼们跳得更欢了。水波中的圆月被捣成一团碎银。 家仁的心里也象被捣碎了一样:“今晚绝对不能给爹说了。”


第二天一早,公鸡刚叫头遍,家仁就醒了。睁眼一看,窗棂发蓝。他听着西屋几声咳嗽,知道父亲要去拾粪。他悄悄穿好衣服,吱呀扭开屋门, 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走出院子,急忙挎上一只粪筐,尾在他的身后。


圆月不见了,启明星在东方贼亮,天空乌蓝。小路影影绰绰。家仁盯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又冲动又恐惧。成败在此一举。趁着天黑, 父亲看不见他的脸色,孤注一掷地跟上去。也许父亲会恩准呢。 玉儿……半开的花……微醉的感觉……家仁忽然挺了挺胸,大步撵上父亲。


“爹……”


“家仁?你来干啥?”樊大手面露惊讶。


“没啥,帮你捡粪。”


“用不着。我是觉少,才起来溜达,你还打哈欠哪,回去吧。”


“我要帮你。”


面前恰有一堆马粪,家仁抢先蹲下来,用手往筐里捧。樊大手把小铲给他:“你连家伙都不带,帮我?说吧,啥事儿?”


家仁把最后的马粪装进筐里拍拍手,站起来面对面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象启明星一般贼亮,他吓得直咽吐沫。他耳边响起玉儿的哀求声, 这才开口:“爹,我相中一个女子。”


“谁家的?叫啥?”


“麒麟院的,叫玉儿。”


“是荆家庄来的那个丫头?”


“对,她和三娘好着咧。”


樊大手未置可否。他摸出两匹烟叶,递给家仁一匹。家仁伸手刚要接,又怕烫似地抽回。樊大手说:“你别装样了。你心里那点小九九, 瞒得过你爹?”家仁接过烟叶,卷着,琢磨不透父亲的态度。


黑暗里的樊大手严肃得象一尊大理石像。烟卷的火星更映衬出他凛凛不可犯的威严。在三个儿子里,他顶喜欢家仁。家礼娇,家义淘, 唯有家仁厚道。他对土地的热情,对庄稼的精通,对劳作的痴迷程度, 点点滴滴都象父亲。樊大手把一切的念想象当年樊有富寄托到他身上那样,全都寄托到家仁身上,指望他成为樊门的顶梁柱。关于家仁的婚事,他早有盘算, 等河滩地改造工程一完,种上秋粮, 他就托媒人四乡八里寻觅最能干最贤惠的女人。没料到家仁自己插一杠。他心里不甚了然。玉儿的相貌、人品他偶有所闻,但他最反感的是背后站了一个荆国芳。 他和樊振邦的较量如今完全变成和荆国芳的较量。如果把荆家庄的女子弄到屋里做媳妇, 岂不等于安插了一个卧底的?他对荆家庄的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抵触,他甚至觉得荆国芳就象当年荆轲直取樊於期 的首级一样,又一次来拔樊官营的头筹。樊振邦执迷不悟,他却心如明镜一般。因此他不可能同意玉儿和家仁的婚事。


“家仁,眼下忙,这事儿,秋后再说吧,唔?”


家仁不知道这是赞成还是反对。他从父亲和缓的口气里,感到很大的希望;但是从父亲不动声色的脸上,感到的却是怅惘。他知道不能逼父亲, 毕竟他没有将“这事儿”一口气“枪毙”。


太阳缓缓地升起来,月那么小,水那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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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3:3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十九



樊桂枝出嫁的消息不胫而走。樊官营的人议论纷纭。有人惋惜,有人欣慰,有人感到突然,但是绝少有人看出个中的蹊跷。 只有荆国芳和曾先生还有樊桂枝本人明白原委。樊桂枝度日如年坚持婚期越早越好。 荆国芳反对草率,樊官营这么件大事,总得排排场场才对。曾先生则力主必须樊振邦回来方能定夺。三个意见相左,唯樊桂枝态度强硬。荆国芳咂摸, 樊桂枝芳心已碎,再让她呆樊官营,不等于熬油锅么?于是找曾先生商量, 佳期定有端午节后,五月初六。曾先生心头不忍,却又阻拦不住。


婚事在悄然中筹备。这是樊桂枝的意思。她不想铺排,也不想张扬,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荆国芳把家里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全都摆出来, 让樊桂枝可心地挑。樊桂枝反摘下身上唯一的饰品——一对翡翠玉镯, 放在荆国芳手心:“三娘,我这回出嫁,和出家没什么两样。一个人心里装着一个人,却要和另一个人日子,那不就是骡子马么?也没心思打扮,也没心思招展。好在张先生也是俭朴的读书人,我就和他清清静静地作伴吧。 人有多大奢想——不就是今生今世有个伴么?”说到这儿,樊桂枝哽噎着,两行热泪往外撞。她怕荆国芳跟着动情,赶忙煞住:“三娘,咱姐妹相处不长,我瞧你信得住。我就把樊官营的家当交给你了。这些黄白器物, 留着将来总会有大用。如今世道变化快,老爷也不是百分百靠得住。 你搂得住的时候就搂住,搂不住的时候就撒手,千万别难为自个儿。这世界上,最不济的事儿就是难为自个儿。难为了自个儿,又成全得了啥呀?”


荆国芳听着她话里有音,眼皮直热。连连拿话接住:“二娘,从今往后,你也别苦自个儿了。带些值钱的物什,往后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也显显咱樊官营的气派。”樊桂枝冷笑一声:“我樊桂枝下嫁十里店, 本身就够气派了!我不想让张先生不得安宁。好妹子,有人一辈子讨富贵, 富贵在我眼里象烟灰呀!要不是为麒麟院的家业,我何愁不夫恩妻爱儿女成行呢! ——你要真想送我点啥,就送你剪的窗花吧!我年年贴在窗户上,终是一喜呀!”


樊桂枝的话让荆国芳感觉有一种凄凉的意味。是啊,她就要离开为之流血流汗流泪的樊官营,就要离开为之思过梦过爱过的曾先生, 她现在一无所有,她最高的要求是送一片窗花——一片真情,一个念想!


荆国芳拿定主意,要为樊桂枝剪出九十九种不重样的窗花,让她苍白的心添一丝亮色。


告别樊桂枝,荆国芳直奔学堂去找曾先生。跨进学堂大门,听见南面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她凑近窗口一眯,曾先生不在里面。她想, 曾先生向来教学严谨,从不纵容课堂,今天咋啦?顺着石子路走进曾先生居室, 门虚掩着,空不见人。她益发不解,正在廊间徘徊,忽听后花园有人吟诵,忙绕过回廊朝屋后走去。


一个修长的背影映入眼帘。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是曾先生常穿的,虽然只看见背影,荆国芳也能判断曾先生的表情。 仿佛曾先生的背影也能传达表情似的。突起在灰白布衫上的背胛骨,象阳文的“八”字。 随着他的吟诵动作,“八”字也在不断地变幻,就象曾先生书法中不同的字体。此刻,他正面对开着紫花的藤萝架,忘情地吟诵着:


临安回望绣成堆,


千古佳期几徘徊。


若使人间真情在,


蜡炬成灰心不摧!


荆国芳觉得曾先生背影上的“八”字象两行泪水似的垂下来。她轻叫一声,曾先生回过头,竟然泪容满面。


“曾先生,你、你在跟谁说话?”荆国芳四下张望。


“我在跟自己说话,我在跟天地说话,我在跟藤萝说话。 ”曾先生转过身惨淡一笑,牵动许多皱纹:“国芳,你来帮我评判一下。我几十年如一日
地做学问,主持公道
,追求真诚,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很无知,很窝囊废。我受了那么多的教育,仔细一想,不都是作枷自缚吗?”


“曾先生,我是山窝里的人。没规没矩才嫁到樊官营。可我打心眼里想讨学问。我看见你这件长衫浑身就舒坦。人和人比,不就比个灵性吗?”


曾先生点点头,目光黯淡:“是比个灵性。你就很有灵性。可是我的灵性,没有放在人事儿上!我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子暗恋我二十年, 而我一无所知!”


荆国芳说:“这不全怪你呀,曾先生。二娘她也太闷了,从来没吭声!”


“不,是我迟钝!”曾先生提高声音:“更可悲的是,我眼睁睁看着爱我的女子去嫁给别人,而我无济于事!”


荆国芳沉一沉脸说:“曾先生,那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桂枝,你对她的情感有几斤几两?”


曾先生摇摇头:“我说不清,我说不清对桂枝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象我的妹妹,有时又象母亲一样成熟。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能做妻子。我甚至把她当成一位先生,一个男人,一个大丈夫。 我对她百分之八十是尊重,百分之二十是爱慕,可是,可是……”


“可是你最大的失误就在可是!桂枝她爱我,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爱她;桂枝她想嫁给我,可是我不能娶小;桂枝她马上要嫁给别人,可是我无法改变事实……曾先生,讲这些有何用? 你现在剩下唯一的选择:桂枝她嫁给张先生,会得到一个好归宿,可是你得后悔一辈子!”


荆国芳说得有些尖锐,她满以为这样刺激一下曾先生,使他的立场有所松动。谁知曾先生喃喃地说:“我种下了后悔树,我应该尝后悔果。 我宁肯吃一辈子后悔果,也不能越信仰一步。我作为新文化的崇仰者, 自恃为反封建的同道,如果反而纳妾娶小,岂不是背信弃义,丧失师道与人格!”


“好了,曾先生,你那些铺天盖地的大道理,留到课堂上说去吧。我来是问一声,桂枝的婚事,你看咋操办?桂枝可点着名要你当主婚人, 这差事你推脱不掉吧?”


曾先生犯难。他最怕面对的就是桂枝的婚礼。一个主婚人要把一个深爱自己的新娘交给她根本不爱的新郎,这本身就是一出悲剧。而她却非演这场戏不可。曾先生心乱如麻,脸上现出无助的表情:“三娘你看着办吧。 这几天我头痛心口痛,全身乏力,我没法帮你。反正到时候,我出来主婚就是。这一桌苦瓜苦果苦宴席,我认了!”


荆国芳明白曾先生此刻的感受,不想再逼他,就说:“这出戏无论如何你得演好。桂枝是咱樊官营的招牌。你把这块招牌砸了, 等于把自个儿也砸了。好好掂量吧!”



家仁这两天躲着玉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从父亲那讨来的结果。他不忍心说谎,又不能直截了当。他不敢去磨房, 玉儿一掉眼泪他就更加没有主意。于是一面迫不及待地想见玉儿,一面又东躲西藏。


太阳挂山的时候,他去井边挑水。家家都在做晚饭,街上人影稀少。他拐弯抹角绕
过麒麟院,径直朝井台奔去,抬头一瞧,玉儿正坐在井沿上。


家仁出了一惊。水桶咣当落在地上,人也差点瘫下去。霞光映照着玉儿忧怨的脸膛,象纯熟的桔子般金黄。她眼里充满泪水,泪珠成串价朝下滴落。家仁扔掉扁担,扑上去抱住她的肩膀。


“玉儿,玉儿,咋啦?出啥事啦?”


玉儿耸动着肩头,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拳头使劲砸在家仁的后背。砸了一溜够,这才推开他,扭动脸继续哭。


家仁最见不得这个。他宁肯让玉儿暴打一顿,揍个半死,也不愿见她泪水婆娑的样子。他觉得心头被一根绳子不停地扯动,越扯越痛。


“玉儿,心肝,你说话,受啥委屈啦——”话刚脱口,自知多余,连忙自责:“都是我不对,算我坏,我这几天躲着你,我伤你的心,我、 我没辙呀!”


玉儿抽搐一下,抬起眼来,声音里夹着哭腔:“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咱们也得在一起呀,你一晃没个影,让我心慌脚乱地满世界找你,你忍心呀?你真的疼我爱我吗?”


家仁说:“我疼你,我爱你,这全是真的,我恨不得掏出心来给你瞅瞅!可是我没脸见你,因为我爹他、他不同意!”


玉儿抿一下嘴唇,舔掉口角边的一颗泪粒:“我猜你爹就不会同意。可咱们总得通个气吧。你躲着我就能解决问题? 咱们还没到上刀山下火海的地步,你就怕成这个样子,要是轮上天塌地陷,你还不长翅膀飞了?”


家仁无言以对,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却又无法战胜自我。父亲就象一团巨大的阴影,时刻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可怜巴巴地摊开双手:“我还能咋样呢?还能咋样呢?他是我爹,他的话就是天条,我能犯吗?”


玉儿此刻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摸出手绢擦擦鼻子,说:“可你是个男子汉!你爹的话是圣旨吗?不听就会斩尽杀绝吗? 我从荆家庄奔你们樊官营,寻的是依靠是保证。象你这个簸箕样我指望得上吗?”


家仁的脸在黯淡的霞光里象一瘫污血。作为男人,他在玉儿面前显得委琐缈小;作为樊官营的一员,在荆家庄人面前失去了起码的尊严。 悔恨和冤曲在他胸口搅拌着,他心底深处膨胀一种强烈的反抗精神,不断地扩张、 滋长,直抵脑门和头顶。


“玉儿,你别说了!我拿出个大丈夫的样儿来,还不行吗? ”家仁提高声音,调门比平时粗三分:“我这就去找我爹,堂堂正正地求他,磕头下跪,大不了我死给他看!”说着扭身便要离开。


玉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顺势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肩头:“谁要你死啦?不许说这个字!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两人,是三个人!”


家仁这回着实惊呆了。他微微推开玉儿,双手捧起她的头,两眼焦虑而又疑惑地盯着她的脸:“你说三个人?哪来的三个人?谁是第三个?”


玉儿想笑又想哭, 她用食指狠狠摁住家仁的印堂:“你真是木头脑袋——第三个在这儿!”她拍拍肚子,脸上露出一丝喜悦。


家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鼓足勇气,是因为觉得和爹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却猛然被顶在墙上。他真的慌了, 男子汉的气概顿时消失到九霄云外。眼珠不会转了,舌头也不会动了,手指僵直。 脚下身不由己地倒退着,膝盖一软,双腿扑通跪在地上。


“天哪!”他悲怆的声音喊着。


玉儿没有责备他。她太了解家仁了。此刻,他需要的是鼓舞和抚慰,而不是摧毁。她上前一步,双手摩挲着他的头,让他偎在她温热的小腹前, 体验着他们爱果的存在。


家仁轻声地啜泣着,渐渐地在玉儿的慰籍下苏醒过来。他知道,严峻的时刻提前来临了,而且刻不容缓。不管他是不是男子汉, 这个事实应该由他作出决断。爹,玉儿还有孩子,他只能作出选择,唯一的选择。现在, 摆在眼前的不再是权威和名声,而是责任,他必须跃过这道横杆。


“玉儿,”他缓缓地艰难地站起来,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玉儿的脸对他只能仰视。他忽然感觉自己完全有本事保护玉儿并使她幸福。 他用手抹掉玉儿眼角的泪珠:“咱不哭了,咱也不怕了。咱俩实实在在捆到一起了。死、死个干脆,活、活个痛快。管它盐咸醋酸,管他眼皮咋翻!——咱们走,跑到海角天边,我有一双手,还有爹教给我的一身技艺,挨哪也能活人。 ——只要你肯跟!”


玉儿脸上的花骤然满绽。虽然挂着泪却象带着露水,珠玑一般晶莹。她又哭又笑,搂住家仁的脖子,热热的嘴唇在他腮上不住地亲吻。 然后凑在耳根,轻柔而坚定地说:“你就是领着我下油锅,我也不眨眼睛!”


家仁再次紧紧拥抱着玉儿,良久良久二人不语,互相感觉着对方的心跳和体温。


霞光在远山上庄严地落幕。村里人家的灯光渐渐显露。夜的阴凉悄悄袭上他们的肩膀。一只狗在什么地方不住地咳嗽似地狂吠。


沉浸在爱河中的男女警醒过来。家仁替玉儿系上领扣,然后和她商量起私奔的计划。


“玉儿,咱们说走就走。明天出发,行不?”


“太急啦,总得准备一下吧。我看,咱们选个吉利的日子。”


“选端午节后,五月初六,行吗?”


“那天二娘出嫁,正好作个掩护!”


“就这么定。端午节的时候,我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包在棕子里!”



荆国芳把自己关在屋里。她吩咐樊桂香,除非天下刀子火上房,谁也不许敲门。她需要绝对安静。炕上躺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旁边摞着厚厚一叠彩色裱纸。她答应为樊桂枝剪出九十九种不重样的窗花。 她把这当成她们姐妹一场最重的情份和礼品。


其实,荆国芳小时候并不喜欢剪纸。母亲每每在节日里剪出一大炕五花八样的窗花,却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她的兴趣在山岗在河畔, 只有野外的景象才能满足她骨子里的野性。窗花是小孩子乖女孩俊女孩的把戏,而她偏好那些勇敢顽强的活动。


母亲对此时常责怪她:“女孩子总得学几门手艺,赶明放到婆家,不会裁衣不会做饭不会编织剪补,光会生娃,那叫个啥?”


母亲的手的确很巧。她从老一辈继承过来的那些窗花样子,原封不动地剪了几十年。老鼠娶亲鲤鱼跃龙门观音菩萨, 荆家庄无论穷节日还是富节日贴的全是她剪下的窗花。她很想把手艺传给荆国芳,传给她唯一的、 聪明伶俐的闺女,她却不屑一顾。母亲只好用激将法:“你说不喜欢哪,我看你笨!你那毛焦毛躁的心,学得会吗?”


这一招果然很灵。荆国芳看着母亲,赌气盘腿坐在炕上。一手绰起剪刀,一手拿起一摞红裱纸,既不要样子也不依顺序,大剪子一阵风咔咔咔地咬动,红色的纸片纸屑在她的腿上翻飞跳跃,眨眼间就出来十二生肖,眨眼间就出来凤凰麒麟,眨眼间就出来各路神仙。 母亲看着那些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妖精凡人呆掉了。女儿的手段简直强她十倍百倍,她剪出的是万事万物的形状,而女儿剪出的是大千世界的神韵!那些小家伙活蹦乱跳就象在呼在喊在吵在闹在哭在笑!


荆国芳无师自通。她用心在剪,用意念在剪,用想像在剪。她勿须任何模式任何样本,闭上眼睛鸽子就飞过来,闭上眼睛兔子就跑过来, 闭上眼睛小蛇就爬过来。她创造他们,她给他们生命,她和他们对话!


此刻,荆国芳双目微闭,屏气敛神,她要剪
出九十九种花卉。 她运剪如梭,游纸若虚。一张红裱纸在手心平摊,霎时间风车般地旋转,走剪时快如闪电,看上去了无痕迹,拎起来却成一串。这是串红,它平常、安静, 就象姐妹的情谊,脸贴着脸,心连着心。不走样,不较高低。黄裱纸折成几重,细细密密地剪出一把星星,乖致、精巧,这是迎春。她是春天来的。她给樊官营带来了春天,驱散了寒冬。而樊桂枝却要带走春天! 带走她们姐妹融融的、短暂的春天。一滴泪坠落下来,迎春花抖了一下,似乎要活过来。 白裱纸卷成筒,折返为两层,用大剪刀走缕般修剪,出来的是雪白修长的玉兰。玉兰是她们共同挺拔的天性,不跌入财富的污淖,不为恶势力折腰,坦白,正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绿裱纸剪出来的是牡丹。 红牡丹过于富丽,黄牡丹过于华贵,白牡丹过于骄傲,黑牡丹过于冷酷。唯有绿牡丹清纯,就象她们姐妹的品格,向善,崇真,自珍。粉裱纸成对成对地剪,剪出来是并蒂莲。并蒂莲紧挨在一起,象姐妹们的婚姻,忠诚,稳定,堂堂正正。 不容沾污,不容挑剔。……还有蓝的矢车菊,还有紫的藤萝, 还有火艳火艳的金蔷薇……九十九种花卉。第一百种是什么?是樊桂枝本人。她是樊官营最耀眼最芬芳的花朵。天造地设。现在她就要随风而去, 就要离开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就要去做一个永远的贤妻良母。是悲是喜?孰能点破!


荆国芳的手抖动一下,一滴血从食指渗出来,鲜血珠玑般在花瓣上滚落。她的心里一阵酸痛,眼泪象决堤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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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6 20:34:2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二十



端午节那天,樊官营被吉庆祥和的气氛所笼罩。家家清早升火冒烟,忙里忙外,包棕子蒸棕子,邻里乡亲交换棕子, 人人都在品尝这个传统节日带来的欣喜和激动。


荆国芳起个大早赶到厨房,看见樊桂枝已经在那里忙碌。她心里有点不过意:“明天是你的喜日子,今儿咋还动炊火呢? ”樊桂枝挽着袖子露出壮实的胳膊,满手是枣泥和油腻, 脸上挂着笑纹:“今儿是我出嫁前最后一个端午,让我给乡亲们再尽一道心意,往后哪去寻这份热闹? ”荆国芳明白她的心思,不忍埋怨,一捋衣袖过去帮忙。樊桂枝反倒拦她:“你动啥手, 这会儿你的身子骨多金贵,屋歇着去吧。恼着小外甥我可不答应!”荆国芳一笑:“那你也别添乱,跟我一块说话去吧!”


樊桂枝洗过手,荆国芳拉起她朝后院走去。这是她头一回如此亲密地牵着她的手,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甜柔。她一向以为樊桂枝的手很有力, 可这会摸到的却十分细腻,绵软,肥厚,温热而富有磁力。荆国芳胸口一热,她的手还真有点象樊振邦的手,毕竟是兄妹嘛。想到这儿, 平添了一份亲近。兴兴头头地和她拉呱。


樊桂枝有些走神儿。她支支吾吾地与荆国芳应付着,眼光直射别处。荆国芳一点没发觉她的异样,不住地用些体己话叮咛。


来到卧室,荆国芳拉开帐幔,让樊桂枝看满床满席的窗花。樊桂枝眼珠一亮,精神稍稍集中,拿起这样,又拿起那样,一面端详一面夸荆国芳巧手。荆国芳说:“这些全是给你的。九十九种,每年一种。要是不够用, 我再给你想法子。”樊桂枝笑了:“你往阴间里想法子?我可不想活那么长。这辈子活到现在,已经够了。”荆国芳听出她话中带有悲凉的意味, 连忙打断:“人咋有够?你才开头哪。瞧你面相,准能四世同堂!”


樊桂枝明白荆国芳拿好话哄她,不再出声,埋头在床上选看窗花。选了一阵,最后拿起一串桂花:“给我包上吧。我会珍藏它一辈子。 我知道你熬了几天几夜,可是你的情我拿啥装?我心里有你就是啦。我喜欢桂花。 我妈说我生就在桂花树下。我贴着这窗花,一边想我妈,一边想你,还不行吗?”


荆国芳想笑又想哭。樊桂枝分明拿她的婚姻视同儿以戏。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即将出嫁的喜悦和羞涩,更没有对未来家庭的向往和关注, 她所有的表现就象是一个局外人,就象一个正在脱壳的秋蝉,貌游神离, 不知何处是她的本身。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窗外响起,震得窗户纸阵阵颤动。前院传来孩子的喊叫和大人的欢呼。歪歪颠着小腿闯进来,喘吁吁地说:“二娘三娘, 全准备好了,小姑姑让叫你们!”


荆国芳和樊桂枝来到前院,“棕子宴”已经准备停当。每年端午,麒麟院都要开仓放赈一样,请村里的乡亲前来美美地享用一顿“棕子宴”。 麒麟院的棕子无疑是樊官营口味最佳、品种最全的。 上下十多口人几天前就开始做准备,选购大枣,碾磨黄米,整理棕叶,煎熬豆油,清洗笼屉和盘具。还得杀掉一口肥猪。七手八脚一齐动手,棕子堆得和小山一样。肉丁棕、 枣泥棕、核桃棕、黄米棕、什锦棕、八宝棕,名目繁复,越来越讲究。八百颗三角形、长方形、包袱形的各色棕子摆在一长溜条桌上,煞是壮观。乡亲们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在数百颗棕子里有一颗藏着一枚铜钱。谁吃到这枚铜钱, 谁就是今年最幸运的人。


站得密密麻麻的乡亲早已在前院等候,所有的目光落到荆国芳和樊桂枝身上。等待着她们俩谁来“叼鲜”,品尝头一颗。过去每年, 老爷在时当然是樊振邦,老爷不在轮玉秀,今年老爷玉秀都不在,礼数荆国芳。 荆国芳觉得樊桂枝这回在樊官营过的是最后一个端午,应该让她先动手,谦让一番,樊桂枝好歹不从,说是不能破尊卑之规。荆国芳只得说:“那好, 我来下手,你来动口,咋样?”众人都说主意不错,樊桂枝这才点点头。


荆国芳挑选出一只三角形包得结实美观份量足的棕子,细心剥开外面的棕绳棕叶,露出雪白的棕芯,递给樊桂枝。樊桂枝接过来,看不出啥馅, 闻闻一口咬下,只听得咔嚓一声,众人齐喊:“枣!”


樊桂枝摇摇头。


众人见没猜着,又喊:“核桃!”


樊桂枝又摇摇头。


众人见还没猜到,再喊:“八宝!”


樊桂枝始终紧合着嘴,既没有下咽的动作,也不张口。在场的人纳闷,她究竟吃到啥馅?荆国芳似乎看清眉目,刚要说出来, 樊桂枝用手从嘴里摸出一件东西来,举在半空。


众人目力所及,不约而同地喝彩:“铜钱!二娘大喜!”


全场爆发出欢快的掌声和笑声。谁也没有想到,樊桂枝第一口就能咬出象征幸运的铜钱。这不仅樊桂枝的幸运,也是樊官营的幸运。从前, 樊振邦主持过几十遭棕子宴。也没能碰上此等场面。大伙能不欢欣鼓舞吗? 一拥而上,扑上去大开食戒。


然而谁也没有察觉到,樊桂枝脸上挂着苦笑。因为她一口咬着铜钱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将右上腭的槽牙咯掉半颗, 剧痛象一根钢针直刺大脑的神经中枢,疼得她差点呲牙咧嘴。 但她马上意识到此刻不能把痛苦传染给乡亲们,她必须强颜欢笑让大伙儿高兴。于是她忍着剧痛把咯掉的半颗牙硬是吞了下去,并且同时咽下噙在口里的血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 “打掉牙往肚里吞”,樊桂枝从前听老辈儿念叨过这句俗语, 现在她却亲尝到这个滋味。不错,她心里的苦和愁,能向谁诉说?说了又能咋样?在这欢笑的人群里,孤立无援的她居然
是最幸运的人,老天爷的安排真是一场莫大的讽刺。想到这儿,她暗暗坚定了昨晚盘划一夜的决心。



喧闹一天的麒麟院终归寂静。新月挂在中天,星星亮得出奇。微风和煦。几只蝉可着嗓门叫过之后,惹动易水河畔的蛙声。此起彼伏的奏鸣给村落平添着乡野的风韵。


荆国芳一夜没有睡好,象有什么不祥预感似的,她老是听见外面狗在叫。她本想让玉儿起身去看看,叫了两声玉儿没有应。她也就作罢,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天蒙蒙亮时,她眼皮沉重,头有点晕,还是支撑下了地。 简单梳洗完毕,首先想到的是安排厨房做席。厨子们非常勤快,剁肉的剁肉, 烧汤的烧汤,干得井井有条。荆国芳又张罗堂屋的陈设。因为这里要举行简朴的仪式。司仪和帮忙的女人们早早到位, 按照荆国芳的吩咐把屋子布置得光彩照
人。她心里十分快慰。樊桂枝出嫁是樊官营多年不遇的大事, 人人都乐意做出一点努力。她能主持这桩婚事,也应该属于最幸运的人。肚子里的孩子踹了一下腿,引得她心头一阵狂跳。她轻轻地拍拍肚皮,仿佛在责备孩子,又象是透着骄矜。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喜悦,想着前去给樊桂枝梳头化妆。


走到回廊拐弯的地方,樊桂香忽然慌里慌张地跑来,脸色泛青:


“三娘,三娘!”


“啥事?瞧你一脸的土沁!”


“二娘、二娘她不见了!”


荆国芳如同一下子被冷凝,脑袋和舌头有些僵。尽管她飞快地把不祥的预感和眼前的事实加以联系,但还是不相信樊桂枝会出什么问题。


“别慌,找找看。”


“找啥呀?我转三圈儿了,也不见人影。前院我都快掀翻了。”


“后院呢?会不会到后院?”


“家兴到后院去了。不知能不能找着。大喜下的,到后院干啥呀?”


荆国芳觉得脊梁骨发凉。昨天她说好一早给樊桂枝梳妆的,难道她躲起来了。“莫慌莫乱,再找找,保不齐在曾先生那儿!”


樊桂香说:“曾先生还找她呢。曾先生说,二娘不用上山了,曾先生刚才去义庙找她去了。”


荆国芳感觉不妙,正在纳罕,樊家兴灰蓬着头走来,哑着嗓说:“三娘,二娘不在后院。十里铺的轿子没了。”


“轿、轿子……没、没了?”荆国芳舌头打短。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三步并作两步,跟着樊家兴来到后院, 怔怔地看着虚掩的后门和空荡荡的院落,鼻子一酸,眼皮顿时潮湿,脚下发软, 身子晃悠着就要倒下。樊桂香急忙将她扶住,搀回堂屋休息。


司仪们还在忙和,樊家兴说:“大伙先歇歇,回头再弄!”


荆国芳木然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不知该埋怨樊桂枝还是埋怨自己。虽然头昏,她还是使劲儿在猜测:二娘她咋的?害羞躲起来了?不会。 寻短见,不至于。难道她偷偷跟十里铺的轿子溜了,好象也不可能
。无论如何, 在没有讨到结果
以前,一定要找遍樊官营每一个角落。她清理一下神志, 镇静片刻,叫来樊桂香和樊家兴,让他们带人兵分两路,一路在村子里打听,一路沿着易水河搜索。在没有得到确切音讯前,对所有的乡亲封锁消息, 以免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曾先生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紧闭着嘴,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忧郁。荆国芳急切地问:“山上也没有?”曾先生摇摇头。 荆国芳说:“这就怪了,二娘难道会插翅飞走?”曾先生坐下来,眉头紧皱, 口气沉重地说:“二娘的刚烈我能感受到,但她的豁达也是可见的。所以我觉得她不会想不开。倒是她的果决我始料未及。看来她不愿在婚宴上露面,不愿见我, 不愿接受最后的伤心离别——这对她的确难以承受。与其当众难过,不如一走了之。 我看二娘八成是跟十里铺的人去了。”


荆国芳听着曾先生的分析,心下稍稍松快。只要没有人命之虞,其余的事总好解决。但是,她忽然想起昨天
樊桂枝露出的蛛丝马迹。恨自己没有及早洞悉。选窗花时,樊桂枝心不在焉。吃棕子时,樊桂枝强作欢颜。 晚间用餐时,樊桂枝言词闪烁,仿佛暗示着什么。而她一味被喜事冲昏, 丁点也没听出弦外之音,真是追悔莫及。


樊桂香和樊家兴带着人两袖空空回来,证实了曾先生的判断。曾先生说:“我看着二娘长大,她的性子我早就摸透了。她的出走是对我的抗议,她想让我记住一辈子。 ”荆国芳还抱着一线侥悻心理:“她不能拿终生大事开玩笑,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吧?再说,她也不能不顾乡亲们的感情吧? ”曾先生冷笑一声:“哼,心灰意冷,还念什么舆论。我的孽作大了!”


正在此时,樊振田来到麒麟院。他外出寻郎中,昨天半夜回来的路上,碰到樊桂枝的轿子。樊桂枝还托他捎回一句话:“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三娘和曾先生。樊官营的生养之恩,下辈子再回来报答!”


荆国芳听到这儿,哇的一声哭出来,鼻涕眼泪往下坠。曾先生一边安慰一边叹道:“千刀万剐的该是我!”


现在荆国芳和曾先生才面临着真正的难题:怎样跟乡亲们解释。樊桂枝的婚事是樊官营的头号大事,绝不能无故取消或者停止。 要命的是没法说出樊桂枝出走地本因。如果披露真相, 曾先生就会毁掉一生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的伟岸形象;如果隐瞒事实,荆国芳就必须承担所有的骂名。荆国芳极力想把曾先生排除在整个事件之外, 曾先生却不愿让荆国芳替自己沾一身的污水。两 个人头一回发生激烈的口角。


“曾先生,二娘不在,我是麒麟院的主人,我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三娘,风波因我而起,大丈夫岂能推卸。这件事你在局外,毫无所知,毫无干系!”


“曾先生,你绝对不能牵扯进来人多嘴杂,越裹越乱!”


“三娘,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身败名裂,我也心安理得!”


荆国芳急了:“曾先生,你一直是樊官营的顶梁柱,麒麟院的灵魂,你不能倒下,不能损一根毫毛!”


曾先生也动了性:“三娘,你是玉秀转世,是樊官营的福星吉兆。麒麟院需要你!”


两个人唇枪舌剑,吵得面红耳赤。荆国芳知道争不过曾先生,口气缓和下来说:“那我们订个君子议定,一起来面对乡亲们。 ”曾先生还想分辩,转念却说:“也好。实在收拾不了的时候你替我补台。”


荆国芳点点头。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樊桂枝爱曾先生爱得那么热烈。曾先生外柔内刚,关键时刻毫不含糊,挺身而出, 是女人最值得信赖的依靠。眼下,她为自己能和曾先生并肩主事儿而自豪。他们商定, 两人统一口径,向乡亲们作沉痛的检讨:是他们俩一手策划了樊桂枝的秘密“出嫁”,为的是避免婚宴上出现有辱新娘的尴尬……当然, 这是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一个不值一驳的说法。然而,死马当成活马医,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残局……


“敲钟,到祠堂前集合!”


荆国芳和曾先生稍稍合计, 带着麒麟院的全体人员朝樊家祠堂走去。村东的钟声当当响起,召唤着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此刻,除了少数人外,樊桂枝的“出逃”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焦急地想弄个明白。樊家祠堂前人头攒动,谁都没吐高声,气氛一派压抑……


就在荆国芳和曾先生率领众人来到祠堂之际,忽然前面有一行人横插进来。他们个个怒目圆睁,模样象要和谁拼命。荆国芳一愣,停住脚
步, 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竟是樊大手一家。


樊大手高挑的个子站在中间,面色严峻,颧骨十分突出,一双深凹的鹰眼含着血丝,分明喷射着愤怒。两只大手垂在胯间,攥成拳头, 一副动武的架势。两边,站着樊大手的儿子家义家礼、干女儿小凤, 还有石其高一家数口,全用一种漠然的表情眈眈相向。那情形就象箭在弦上……


荆国芳摸不着头脑。她看了曾先生一眼,又直盯樊大手,殷殷的目光仿佛在询问。樊大手只是冷眼相对,并不发话。两拨人对峙须臾, 家义突然劈头盖脸的质问:


“三娘,我哥家仁呢?”


“家仁?”荆国芳莫名其妙。


“我问你家仁在哪儿?”


“家仁在哪儿,我、我咋知道?”荆国芳如坠五里雾中。


“那你家玉儿呢?”家义的口气象摔过来一根硬梆梆的玉米棒子。


“玉儿、玉……”荆国芳结结巴巴,脑子飞快地转动,恍然有所憬悟:“一大早没瞧见,难道她和家仁……”她似乎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敢继续往下问。


“你瞅瞅这纸条,看看和玉儿有没有关系!”


家义的声调很冲,上前一步把一张纸条塞进荆国芳手里。荆国芳扫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往上涌。那是家仁约玉儿私奔的纸条, 时间、地点、去向一一分明。看来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行动。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祸不单行哪!


荆国芳知道她无法推脱责任。玉儿是荆家庄的人,又是她的贴身伴侣。不是荆家庄缺乏规矩,就是荆国芳不懂调教。如今闹出“私奔”这样的丑闻,她拿什么说辞去平息樊官营的众怒?玉儿啊玉儿,你好糊涂, 咋不和姐姐商量商量呢?你这不是把我往火炕里扔吗?


樊大手一直静静地瞪着荆国芳。他的那种静默里蕴含着雷霆,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家仁是他最疼的孩子,是他最好的助手, 是他最理想的接班人。然而,他却迷迷登登跟了一个荆家庄来的丫头!丢尽了樊大手的人, 丢尽了樊官营的人。而这一切后果的祸根在他看来,就是荆国芳,就是鹊巢鸠占、把持麒麟院的当家人。他要替樊官营讨回公道!


此刻,荆国芳脑子里反而十分清醒。方才,她还在考虑如何顺利在乡亲们面前遮过樊桂枝“出逃”的羞处,现在觉得自己完全暴露无遗。 她不仅有过错,还有罪过。错或可饶,罪不容恕。她作为麒麟院之主, 作为樊官营之主,必须得到最严厉的惩处,不然人心何以诚服?她看着樊大手,他一言不发,没有逼她,是给她一个自省的机会。 她心里忽然涌起隐隐的感激之情,因为她从他的威严里领悟出一种宽容……


樊家祠堂前,乡亲们围成一个大圈,把对峙的荆国芳和樊大手圈在中间。大伙面面相觑,屏息凝神,等待着一个结局。空场上静极了,人们的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连曾先生也束手无策。他本想劝劝樊大手,却不知从何下嘴。他斜乜一下荆国芳,看不出她怎样扭转乾坤。 樊官营的大树就要倒了。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绝望的神情,双眼一闭, 似乎准备俯首等待恶运的降临……然而,当他缓缓睁开眼皮的时候,他惊呆了:荆国芳在这危急关头再次崭露从容,做出了让他自愧弗如的举动。



“乡亲们,大手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樊官营。 二娘的出走和家仁玉儿的私奔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没能尽到应尽的责任,空有麒麟院的名份。各位长辈儿在上,兄弟姐妹在场,你们怎么惩治我都行,我心里决不说半个不字!现在,我先向你们认错,谢罪!”


荆国芳面色沉静,话语不高,字字却都敲在人们心上。她不慌不忙地说完,挺着凸起的肚子迟笨地跪下,两只手吃力地支撑着, 愣是要用脑门去磕地面。樊桂香尖叫一声拦住她,使尽全力扶她起来。


“不能啊,不能啊!”几个樊官营的前辈嚷起来。


“知错就好哇,知错就好哇!”几位年长的妇女不住地唠叨。


樊大手也不忍看这场面,迅速低下眼皮。


曾先生浑身震颤着,赶过来帮助樊桂香扶起荆国芳,小声说:“没人逼你呀……”


荆国芳轻轻扒开曾先生的手,又轻轻推开樊桂香,环顾四周,用注目向乡亲们表达歉意。然后突然加快脚步,径直朝女祠前的耻辱台上走去。在场
的人还没有反映过来之际,她已经在耻辱台上盘腿端坐下,垂头瞑目, 双手合什,极度虔诚地向天地忏悔起来……


她是第一个自己走上耻辱台的人。她的行为让所有樊官营的人感到汗颜,仿佛是他们逼她就范似的。与此同时,她的行为也让所有樊官营的人对她表示宽恕,知耻者近乎勇,知耻者近乎圣贤!


她在他们的眼里变成一个神奇的女人。


“三娘,下来吧!”


“三娘,你没错!”


“三娘,我们不怪你!”


众人仰视着荆国芳这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小小女子。有的眼泪汪汪,有的扑通一声跪下,有的声嘶力竭地喊着,有的不忍卒视扭过脸去……


曾先生再也抑制不往自己,他想到樊桂枝的出走根源在他,他不能让荆国芳背此黑锅。于是大步流星,几步登上男祠前的耻辱台,双膝下跪, 头颅低垂……


空场上再次骚动起来。荆国芳和曾先生,樊官营顶尖的人物,双双自觉地走上耻辱台,用古老的方式惩罚自己,没有经过任何判决, 怎能不让父老乡亲们不安呢!


樊大手背对着耻辱台,眼前一黑。耻辱台就象天平,荆国芳和曾先生压上了最重的砝码。他还能怎么样呢?家仁的私奔固然有玉儿的勾引, 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不是他的家教有失?他没法和荆国芳清帐。 他不知道该不该原谅荆国芳,但是他明白不能雪上加霜。得饶人处且饶人!想到这儿,他头也不回领着家义家礼和小凤,悄悄地离去。 石其高一家小尾巴似的跟随其后……


空场上,几个老辈轰着后生和婆娘们:“散了吧,散了吧,有啥看头,下地伺弄庄稼去!”


人们陆陆续续地散开。


荆国芳和曾先生执着地跪在耻辱台上。


一阵莫名的小雨淋淋漓漓地下起来,在阳光下,象千千万万根金针银针。整个樊官营都在聆听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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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送“福”

发表于 2010-11-16 20:39:3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牛人啊!占地儿,慢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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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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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7 06:36:5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汕头
再也不进这贴子了,不小心点进来浪费的手机流量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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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7 10:04:2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本帖最后由 傅培宏 于 2010-11-17 10:05 编辑

就是差点使煞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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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7 10: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请傅哥给指点一下,提点儿建设性的意见。
这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共三部,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也完成了,第三部分只写了一点儿,不知道如何进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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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9 15: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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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 23: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堪比渴望的品牌小说了,咋这么冷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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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妈妈新年送“福”

发表于 2010-12-2 22:40:0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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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3 20: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老玩月的朋友,快点上菜吧,酒都快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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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5 09:06:0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学习完再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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