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端午节那天,樊官营被吉庆祥和的气氛所笼罩。家家清早升火冒烟,忙里忙外,包棕子蒸棕子,邻里乡亲交换棕子, 人人都在品尝这个传统节日带来的欣喜和激动。
荆国芳起个大早赶到厨房,看见樊桂枝已经在那里忙碌。她心里有点不过意:“明天是你的喜日子,今儿咋还动炊火呢? ”樊桂枝挽着袖子露出壮实的胳膊,满手是枣泥和油腻, 脸上挂着笑纹:“今儿是我出嫁前最后一个端午,让我给乡亲们再尽一道心意,往后哪去寻这份热闹? ”荆国芳明白她的心思,不忍埋怨,一捋衣袖过去帮忙。樊桂枝反倒拦她:“你动啥手, 这会儿你的身子骨多金贵,屋歇着去吧。恼着小外甥我可不答应!”荆国芳一笑:“那你也别添乱,跟我一块说话去吧!”
樊桂枝洗过手,荆国芳拉起她朝后院走去。这是她头一回如此亲密地牵着她的手,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甜柔。她一向以为樊桂枝的手很有力, 可这会摸到的却十分细腻,绵软,肥厚,温热而富有磁力。荆国芳胸口一热,她的手还真有点象樊振邦的手,毕竟是兄妹嘛。想到这儿, 平添了一份亲近。兴兴头头地和她拉呱。
樊桂枝有些走神儿。她支支吾吾地与荆国芳应付着,眼光直射别处。荆国芳一点没发觉她的异样,不住地用些体己话叮咛。
来到卧室,荆国芳拉开帐幔,让樊桂枝看满床满席的窗花。樊桂枝眼珠一亮,精神稍稍集中,拿起这样,又拿起那样,一面端详一面夸荆国芳巧手。荆国芳说:“这些全是给你的。九十九种,每年一种。要是不够用, 我再给你想法子。”樊桂枝笑了:“你往阴间里想法子?我可不想活那么长。这辈子活到现在,已经够了。”荆国芳听出她话中带有悲凉的意味, 连忙打断:“人咋有够?你才开头哪。瞧你面相,准能四世同堂!”
樊桂枝明白荆国芳拿好话哄她,不再出声,埋头在床上选看窗花。选了一阵,最后拿起一串桂花:“给我包上吧。我会珍藏它一辈子。 我知道你熬了几天几夜,可是你的情我拿啥装?我心里有你就是啦。我喜欢桂花。 我妈说我生就在桂花树下。我贴着这窗花,一边想我妈,一边想你,还不行吗?”
荆国芳想笑又想哭。樊桂枝分明拿她的婚姻视同儿以戏。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即将出嫁的喜悦和羞涩,更没有对未来家庭的向往和关注, 她所有的表现就象是一个局外人,就象一个正在脱壳的秋蝉,貌游神离, 不知何处是她的本身。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窗外响起,震得窗户纸阵阵颤动。前院传来孩子的喊叫和大人的欢呼。歪歪颠着小腿闯进来,喘吁吁地说:“二娘三娘, 全准备好了,小姑姑让叫你们!”
荆国芳和樊桂枝来到前院,“棕子宴”已经准备停当。每年端午,麒麟院都要开仓放赈一样,请村里的乡亲前来美美地享用一顿“棕子宴”。 麒麟院的棕子无疑是樊官营口味最佳、品种最全的。 上下十多口人几天前就开始做准备,选购大枣,碾磨黄米,整理棕叶,煎熬豆油,清洗笼屉和盘具。还得杀掉一口肥猪。七手八脚一齐动手,棕子堆得和小山一样。肉丁棕、 枣泥棕、核桃棕、黄米棕、什锦棕、八宝棕,名目繁复,越来越讲究。八百颗三角形、长方形、包袱形的各色棕子摆在一长溜条桌上,煞是壮观。乡亲们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在数百颗棕子里有一颗藏着一枚铜钱。谁吃到这枚铜钱, 谁就是今年最幸运的人。
站得密密麻麻的乡亲早已在前院等候,所有的目光落到荆国芳和樊桂枝身上。等待着她们俩谁来“叼鲜”,品尝头一颗。过去每年, 老爷在时当然是樊振邦,老爷不在轮玉秀,今年老爷玉秀都不在,礼数荆国芳。 荆国芳觉得樊桂枝这回在樊官营过的是最后一个端午,应该让她先动手,谦让一番,樊桂枝好歹不从,说是不能破尊卑之规。荆国芳只得说:“那好, 我来下手,你来动口,咋样?”众人都说主意不错,樊桂枝这才点点头。
荆国芳挑选出一只三角形包得结实美观份量足的棕子,细心剥开外面的棕绳棕叶,露出雪白的棕芯,递给樊桂枝。樊桂枝接过来,看不出啥馅, 闻闻一口咬下,只听得咔嚓一声,众人齐喊:“枣!”
樊桂枝摇摇头。
众人见没猜着,又喊:“核桃!”
樊桂枝又摇摇头。
众人见还没猜到,再喊:“八宝!”
樊桂枝始终紧合着嘴,既没有下咽的动作,也不张口。在场的人纳闷,她究竟吃到啥馅?荆国芳似乎看清眉目,刚要说出来, 樊桂枝用手从嘴里摸出一件东西来,举在半空。
众人目力所及,不约而同地喝彩:“铜钱!二娘大喜!”
全场爆发出欢快的掌声和笑声。谁也没有想到,樊桂枝第一口就能咬出象征幸运的铜钱。这不仅樊桂枝的幸运,也是樊官营的幸运。从前, 樊振邦主持过几十遭棕子宴。也没能碰上此等场面。大伙能不欢欣鼓舞吗? 一拥而上,扑上去大开食戒。
然而谁也没有察觉到,樊桂枝脸上挂着苦笑。因为她一口咬着铜钱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将右上腭的槽牙咯掉半颗, 剧痛象一根钢针直刺大脑的神经中枢,疼得她差点呲牙咧嘴。 但她马上意识到此刻不能把痛苦传染给乡亲们,她必须强颜欢笑让大伙儿高兴。于是她忍着剧痛把咯掉的半颗牙硬是吞了下去,并且同时咽下噙在口里的血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 “打掉牙往肚里吞”,樊桂枝从前听老辈儿念叨过这句俗语, 现在她却亲尝到这个滋味。不错,她心里的苦和愁,能向谁诉说?说了又能咋样?在这欢笑的人群里,孤立无援的她居然
是最幸运的人,老天爷的安排真是一场莫大的讽刺。想到这儿,她暗暗坚定了昨晚盘划一夜的决心。
喧闹一天的麒麟院终归寂静。新月挂在中天,星星亮得出奇。微风和煦。几只蝉可着嗓门叫过之后,惹动易水河畔的蛙声。此起彼伏的奏鸣给村落平添着乡野的风韵。
荆国芳一夜没有睡好,象有什么不祥预感似的,她老是听见外面狗在叫。她本想让玉儿起身去看看,叫了两声玉儿没有应。她也就作罢,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天蒙蒙亮时,她眼皮沉重,头有点晕,还是支撑下了地。 简单梳洗完毕,首先想到的是安排厨房做席。厨子们非常勤快,剁肉的剁肉, 烧汤的烧汤,干得井井有条。荆国芳又张罗堂屋的陈设。因为这里要举行简朴的仪式。司仪和帮忙的女人们早早到位, 按照荆国芳的吩咐把屋子布置得光彩照
人。她心里十分快慰。樊桂枝出嫁是樊官营多年不遇的大事, 人人都乐意做出一点努力。她能主持这桩婚事,也应该属于最幸运的人。肚子里的孩子踹了一下腿,引得她心头一阵狂跳。她轻轻地拍拍肚皮,仿佛在责备孩子,又象是透着骄矜。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喜悦,想着前去给樊桂枝梳头化妆。
走到回廊拐弯的地方,樊桂香忽然慌里慌张地跑来,脸色泛青:
“三娘,三娘!”
“啥事?瞧你一脸的土沁!”
“二娘、二娘她不见了!”
荆国芳如同一下子被冷凝,脑袋和舌头有些僵。尽管她飞快地把不祥的预感和眼前的事实加以联系,但还是不相信樊桂枝会出什么问题。
“别慌,找找看。”
“找啥呀?我转三圈儿了,也不见人影。前院我都快掀翻了。”
“后院呢?会不会到后院?”
“家兴到后院去了。不知能不能找着。大喜下的,到后院干啥呀?”
荆国芳觉得脊梁骨发凉。昨天她说好一早给樊桂枝梳妆的,难道她躲起来了。“莫慌莫乱,再找找,保不齐在曾先生那儿!”
樊桂香说:“曾先生还找她呢。曾先生说,二娘不用上山了,曾先生刚才去义庙找她去了。”
荆国芳感觉不妙,正在纳罕,樊家兴灰蓬着头走来,哑着嗓说:“三娘,二娘不在后院。十里铺的轿子没了。”
“轿、轿子……没、没了?”荆国芳舌头打短。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三步并作两步,跟着樊家兴来到后院, 怔怔地看着虚掩的后门和空荡荡的院落,鼻子一酸,眼皮顿时潮湿,脚下发软, 身子晃悠着就要倒下。樊桂香急忙将她扶住,搀回堂屋休息。
司仪们还在忙和,樊家兴说:“大伙先歇歇,回头再弄!”
荆国芳木然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不知该埋怨樊桂枝还是埋怨自己。虽然头昏,她还是使劲儿在猜测:二娘她咋的?害羞躲起来了?不会。 寻短见,不至于。难道她偷偷跟十里铺的轿子溜了,好象也不可能
。无论如何, 在没有讨到结果
以前,一定要找遍樊官营每一个角落。她清理一下神志, 镇静片刻,叫来樊桂香和樊家兴,让他们带人兵分两路,一路在村子里打听,一路沿着易水河搜索。在没有得到确切音讯前,对所有的乡亲封锁消息, 以免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曾先生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紧闭着嘴,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忧郁。荆国芳急切地问:“山上也没有?”曾先生摇摇头。 荆国芳说:“这就怪了,二娘难道会插翅飞走?”曾先生坐下来,眉头紧皱, 口气沉重地说:“二娘的刚烈我能感受到,但她的豁达也是可见的。所以我觉得她不会想不开。倒是她的果决我始料未及。看来她不愿在婚宴上露面,不愿见我, 不愿接受最后的伤心离别——这对她的确难以承受。与其当众难过,不如一走了之。 我看二娘八成是跟十里铺的人去了。”
荆国芳听着曾先生的分析,心下稍稍松快。只要没有人命之虞,其余的事总好解决。但是,她忽然想起昨天
樊桂枝露出的蛛丝马迹。恨自己没有及早洞悉。选窗花时,樊桂枝心不在焉。吃棕子时,樊桂枝强作欢颜。 晚间用餐时,樊桂枝言词闪烁,仿佛暗示着什么。而她一味被喜事冲昏, 丁点也没听出弦外之音,真是追悔莫及。
樊桂香和樊家兴带着人两袖空空回来,证实了曾先生的判断。曾先生说:“我看着二娘长大,她的性子我早就摸透了。她的出走是对我的抗议,她想让我记住一辈子。 ”荆国芳还抱着一线侥悻心理:“她不能拿终生大事开玩笑,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吧?再说,她也不能不顾乡亲们的感情吧? ”曾先生冷笑一声:“哼,心灰意冷,还念什么舆论。我的孽作大了!”
正在此时,樊振田来到麒麟院。他外出寻郎中,昨天半夜回来的路上,碰到樊桂枝的轿子。樊桂枝还托他捎回一句话:“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三娘和曾先生。樊官营的生养之恩,下辈子再回来报答!”
荆国芳听到这儿,哇的一声哭出来,鼻涕眼泪往下坠。曾先生一边安慰一边叹道:“千刀万剐的该是我!”
现在荆国芳和曾先生才面临着真正的难题:怎样跟乡亲们解释。樊桂枝的婚事是樊官营的头号大事,绝不能无故取消或者停止。 要命的是没法说出樊桂枝出走地本因。如果披露真相, 曾先生就会毁掉一生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的伟岸形象;如果隐瞒事实,荆国芳就必须承担所有的骂名。荆国芳极力想把曾先生排除在整个事件之外, 曾先生却不愿让荆国芳替自己沾一身的污水。两 个人头一回发生激烈的口角。
“曾先生,二娘不在,我是麒麟院的主人,我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三娘,风波因我而起,大丈夫岂能推卸。这件事你在局外,毫无所知,毫无干系!”
“曾先生,你绝对不能牵扯进来人多嘴杂,越裹越乱!”
“三娘,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身败名裂,我也心安理得!”
荆国芳急了:“曾先生,你一直是樊官营的顶梁柱,麒麟院的灵魂,你不能倒下,不能损一根毫毛!”
曾先生也动了性:“三娘,你是玉秀转世,是樊官营的福星吉兆。麒麟院需要你!”
两个人唇枪舌剑,吵得面红耳赤。荆国芳知道争不过曾先生,口气缓和下来说:“那我们订个君子议定,一起来面对乡亲们。 ”曾先生还想分辩,转念却说:“也好。实在收拾不了的时候你替我补台。”
荆国芳点点头。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樊桂枝爱曾先生爱得那么热烈。曾先生外柔内刚,关键时刻毫不含糊,挺身而出, 是女人最值得信赖的依靠。眼下,她为自己能和曾先生并肩主事儿而自豪。他们商定, 两人统一口径,向乡亲们作沉痛的检讨:是他们俩一手策划了樊桂枝的秘密“出嫁”,为的是避免婚宴上出现有辱新娘的尴尬……当然, 这是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一个不值一驳的说法。然而,死马当成活马医,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残局……
“敲钟,到祠堂前集合!”
荆国芳和曾先生稍稍合计, 带着麒麟院的全体人员朝樊家祠堂走去。村东的钟声当当响起,召唤着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此刻,除了少数人外,樊桂枝的“出逃”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焦急地想弄个明白。樊家祠堂前人头攒动,谁都没吐高声,气氛一派压抑……
就在荆国芳和曾先生率领众人来到祠堂之际,忽然前面有一行人横插进来。他们个个怒目圆睁,模样象要和谁拼命。荆国芳一愣,停住脚
步, 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竟是樊大手一家。
樊大手高挑的个子站在中间,面色严峻,颧骨十分突出,一双深凹的鹰眼含着血丝,分明喷射着愤怒。两只大手垂在胯间,攥成拳头, 一副动武的架势。两边,站着樊大手的儿子家义家礼、干女儿小凤, 还有石其高一家数口,全用一种漠然的表情眈眈相向。那情形就象箭在弦上……
荆国芳摸不着头脑。她看了曾先生一眼,又直盯樊大手,殷殷的目光仿佛在询问。樊大手只是冷眼相对,并不发话。两拨人对峙须臾, 家义突然劈头盖脸的质问:
“三娘,我哥家仁呢?”
“家仁?”荆国芳莫名其妙。
“我问你家仁在哪儿?”
“家仁在哪儿,我、我咋知道?”荆国芳如坠五里雾中。
“那你家玉儿呢?”家义的口气象摔过来一根硬梆梆的玉米棒子。
“玉儿、玉……”荆国芳结结巴巴,脑子飞快地转动,恍然有所憬悟:“一大早没瞧见,难道她和家仁……”她似乎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敢继续往下问。
“你瞅瞅这纸条,看看和玉儿有没有关系!”
家义的声调很冲,上前一步把一张纸条塞进荆国芳手里。荆国芳扫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往上涌。那是家仁约玉儿私奔的纸条, 时间、地点、去向一一分明。看来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行动。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祸不单行哪!
荆国芳知道她无法推脱责任。玉儿是荆家庄的人,又是她的贴身伴侣。不是荆家庄缺乏规矩,就是荆国芳不懂调教。如今闹出“私奔”这样的丑闻,她拿什么说辞去平息樊官营的众怒?玉儿啊玉儿,你好糊涂, 咋不和姐姐商量商量呢?你这不是把我往火炕里扔吗?
樊大手一直静静地瞪着荆国芳。他的那种静默里蕴含着雷霆,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家仁是他最疼的孩子,是他最好的助手, 是他最理想的接班人。然而,他却迷迷登登跟了一个荆家庄来的丫头!丢尽了樊大手的人, 丢尽了樊官营的人。而这一切后果的祸根在他看来,就是荆国芳,就是鹊巢鸠占、把持麒麟院的当家人。他要替樊官营讨回公道!
此刻,荆国芳脑子里反而十分清醒。方才,她还在考虑如何顺利在乡亲们面前遮过樊桂枝“出逃”的羞处,现在觉得自己完全暴露无遗。 她不仅有过错,还有罪过。错或可饶,罪不容恕。她作为麒麟院之主, 作为樊官营之主,必须得到最严厉的惩处,不然人心何以诚服?她看着樊大手,他一言不发,没有逼她,是给她一个自省的机会。 她心里忽然涌起隐隐的感激之情,因为她从他的威严里领悟出一种宽容……
樊家祠堂前,乡亲们围成一个大圈,把对峙的荆国芳和樊大手圈在中间。大伙面面相觑,屏息凝神,等待着一个结局。空场上静极了,人们的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连曾先生也束手无策。他本想劝劝樊大手,却不知从何下嘴。他斜乜一下荆国芳,看不出她怎样扭转乾坤。 樊官营的大树就要倒了。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绝望的神情,双眼一闭, 似乎准备俯首等待恶运的降临……然而,当他缓缓睁开眼皮的时候,他惊呆了:荆国芳在这危急关头再次崭露从容,做出了让他自愧弗如的举动。
“乡亲们,大手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樊官营。 二娘的出走和家仁玉儿的私奔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没能尽到应尽的责任,空有麒麟院的名份。各位长辈儿在上,兄弟姐妹在场,你们怎么惩治我都行,我心里决不说半个不字!现在,我先向你们认错,谢罪!”
荆国芳面色沉静,话语不高,字字却都敲在人们心上。她不慌不忙地说完,挺着凸起的肚子迟笨地跪下,两只手吃力地支撑着, 愣是要用脑门去磕地面。樊桂香尖叫一声拦住她,使尽全力扶她起来。
“不能啊,不能啊!”几个樊官营的前辈嚷起来。
“知错就好哇,知错就好哇!”几位年长的妇女不住地唠叨。
樊大手也不忍看这场面,迅速低下眼皮。
曾先生浑身震颤着,赶过来帮助樊桂香扶起荆国芳,小声说:“没人逼你呀……”
荆国芳轻轻扒开曾先生的手,又轻轻推开樊桂香,环顾四周,用注目向乡亲们表达歉意。然后突然加快脚步,径直朝女祠前的耻辱台上走去。在场
的人还没有反映过来之际,她已经在耻辱台上盘腿端坐下,垂头瞑目, 双手合什,极度虔诚地向天地忏悔起来……
她是第一个自己走上耻辱台的人。她的行为让所有樊官营的人感到汗颜,仿佛是他们逼她就范似的。与此同时,她的行为也让所有樊官营的人对她表示宽恕,知耻者近乎勇,知耻者近乎圣贤!
她在他们的眼里变成一个神奇的女人。
“三娘,下来吧!”
“三娘,你没错!”
“三娘,我们不怪你!”
众人仰视着荆国芳这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小小女子。有的眼泪汪汪,有的扑通一声跪下,有的声嘶力竭地喊着,有的不忍卒视扭过脸去……
曾先生再也抑制不往自己,他想到樊桂枝的出走根源在他,他不能让荆国芳背此黑锅。于是大步流星,几步登上男祠前的耻辱台,双膝下跪, 头颅低垂……
空场上再次骚动起来。荆国芳和曾先生,樊官营顶尖的人物,双双自觉地走上耻辱台,用古老的方式惩罚自己,没有经过任何判决, 怎能不让父老乡亲们不安呢!
樊大手背对着耻辱台,眼前一黑。耻辱台就象天平,荆国芳和曾先生压上了最重的砝码。他还能怎么样呢?家仁的私奔固然有玉儿的勾引, 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不是他的家教有失?他没法和荆国芳清帐。 他不知道该不该原谅荆国芳,但是他明白不能雪上加霜。得饶人处且饶人!想到这儿,他头也不回领着家义家礼和小凤,悄悄地离去。 石其高一家小尾巴似的跟随其后……
空场上,几个老辈轰着后生和婆娘们:“散了吧,散了吧,有啥看头,下地伺弄庄稼去!”
人们陆陆续续地散开。
荆国芳和曾先生执着地跪在耻辱台上。
一阵莫名的小雨淋淋漓漓地下起来,在阳光下,象千千万万根金针银针。整个樊官营都在聆听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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