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花

嘟噜嘟噜 · 发表于 2015-7-27 18:09:38

那些年那些花

兰凤老厂区内有一大蓬粉豆子，看不出是一棵还是几棵，长在路边，壮实泼辣，开满了艳丽的玫红色花朵，花朵像伞像漏斗，有细长的脖子。花下有很多豆子大小的种子，乌黑坚硬，像小地雷，连不规则的花纹都像。我习惯性地拾了几粒，却想不出应该把它们种在哪儿。

粉豆子是小时候最常见的一种草花，学名应该叫紫茉莉，有的地方叫它“地雷花”“煮饭花”。林清玄在他的散文《紫茉莉》中详细写过这种“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为什么叫 “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满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夕阳将下的时候，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林妈妈还告诫他们说：“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

至于我们为什么给粉豆子起了这么一个跟乡野一样粗俗跟泥巴一样普通的名字，我猜大概因为它有豆子一样的种子玫瑰一样的花儿吧。

小时候我们喜欢粉豆子既因为它傍晚时才开放的神奇，更因为它地雷一样的种子。每当一个个小地雷崩落地上时，我们都争着捡拾。回家种在自己的门口边窗户下。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拾了这些小地雷就是觉得它好玩，反正粉豆子有的是种子，每朵喇叭花谢了后都会结一个小地雷。这些小地雷是那么地灵巧精致，又是那么地坚硬刚强，怎么玩也玩不烂，除非你用把它石头砸开。揣在兜里放在书包里装在铅笔盒里，可以当埚埚子拾，可以当弹子弹，还可以当武器扔。

我把玩着手中的几颗小地雷，竟然发现兰凤厂区里不只这一丛粉豆子，办公室前、甬路两边还有好多。当年不知哪个勤快的或者有点怀旧情结的人把几颗小地雷撒在了这里，粉豆子这种农家院落随处可见的草花就登堂入室，伴着机器的轰鸣也就得轰轰烈烈生育繁殖了。如今当年红火的兰凤早成明日黄花。倒是这钟情于黄昏的粉豆子依然从春开到秋，从地老开到天荒。

小时候喜欢的花除了粉豆子，还有婆婆指甲。

婆婆指甲大多是俏粉色，嫩生生的，堪与桃花媲美，所以又叫“家里桃花”或“夹竹桃花”。其实这花的学名叫“凤仙花”，因其花头、翅、尾、足翘状如凤而得名。

这种花不仅花似桃花连叶子也是细长的桃叶状。茎是肉粉色近似透明，矮矮壮壮的。花开得盛时，我们常常采下花瓣，揉碎，挤出花汁涂在指甲上。先从小拇指开始，直到把十个指甲都涂成鲜嫩的红。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指甲油这一物事，只是学着老婆婆小媳妇大姑娘的样，做着一代代女人都会做的爱美之事。至于婆婆指甲可让女人的指甲花儿一样灿烂缤纷，是哪个又爱美又有心的聪慧女子所发现，大概没人去考证过。如凤似仙的凤仙花何朝何代有了婆婆指甲这样烟火的味，更是不得而知。可惜这最原始最无公害的指甲油跟它的颜色一样娇嫩，一点磨碰一滴水就能让它香消玉殒。

婆婆指甲的花蝴蝶一样风姿绰约可以让女人千娇百媚，它的种子也特别好玩。成熟的婆婆指甲的种子像唐僧手中九环锡杖的头，两头尖中间鼓，上面披一层柔软的细绒毛。刚长结出的种子是跟茎叶一样的翠绿色，随着肚子越鼓越圆，慢慢由翠绿到浅绿到黄绿，最后几乎成透明状，像长出后腿时的蝌蚪，能看清肚子里曲曲绕绕的肠子。这时只要你轻轻一碰，它就会“啪”地炸开，吓你一跳，弹落一地芝麻粒样的种子，而种皮则弹簧一样蜷成一团。我们常常等不及它成熟到一碰就笑开肚皮就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手心里一一捏碎，看它们在暴力下抖成一团，勉强产下尚未变成黑褐色的苍白的子孙。

除了粉豆子和婆婆指甲，小时候常见的名字很贱很土的花还有永不败、江西腊、鸡冠花。永不败像堂吉诃德手中的长矛一样擎得高高的直直的，长矛上只顶着一朵花，花儿扬着向日葵一样圆圆的小脸朝向天空，小小的花瓣绕了大大的花蕊一圈，如果是多瓣的就绕两圈或三圈。花朵多为热烈的红色或神秘的紫色。兰凤家园里居然有人种了几棵浅绿色的永不败，简直是绿菊一样珍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永不败的学名是什么，也不明白这花为什么叫永不败，是因为它花期长吗？

江西腊无论是花叶还花朵都像极了雏菊，“百度”了一下，原来江西腊跟雏菊还真是一家子，都是菊科。

鸡冠花我们都叫它鸡冠子，层层叠叠的大红花还不就像家里养的芦花鸡头顶的红冠子？小时候家里种的鸡冠子一般都是三两棵，粗壮泼辣，故也都像芦花鸡一样骄傲。现在的鸡冠花被成批地种在小塑料花盆里，个头也浓缩到一拃多高，却也像如今早熟的孩子，开出短矛样的红冠，节日时用来摆出“欢庆国庆”“欢度春节”之类的花坛造型，既鲜艳喜庆，又“红红发髻绿绿袄，昂立花间不会跑。”

像粉豆子婆婆指甲鸡冠子这些委身农家的草花们，名字叫的贱点土点是农人们希望它们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虎实好养。那个时候，谁家的的孩子不都是“狗剩”“石头”“瓦片”“草儿”“叶子”的叫着？有意思的是，粉豆子们名字土得掉渣，而那个时候的有些花名字里虽有个“洋”字，不但没有沾上半点“洋气”，反而土得很彻底很到家。也许中国人受洋人欺负欺凌的历史太长久了，对洋人无论是东洋鬼子还是西洋鬼子是既恨到骨子里又媚到血脉中，与“洋”有关的很多词汇便体现了这种矛盾与纠结，比如住洋房、开洋车、发洋财、磨洋功、受洋罪、发洋风，等等等等。而洋地瓜、洋芋头、洋马肿菜们，则估计是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先辈们无师自通的智慧的杰作。

这些“洋花”去掉前边的那个“洋”字，都不再是花，洋地瓜的块茎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主打粮食大地瓜，洋芋头就是那个时候只舍得给老人和孩子吃的芋头，而洋马肿菜除了叶子不是马肿菜外，其它都是。

洋地瓜地下部分是地瓜，而地上部分则与地瓜没有任何关系。花枝有一米多高，花叶像菊花叶，比菊叶略小，学名又叫东洋菊、大丽菊。开出的花硕大雍容，丝毫不逊色于菊花。

洋芋头如果不开花，就是长得更高更壮更繁茂的芋头。洋芋头不但有芋头肥厚硕大的心形叶子，还有芋头没有的直立的茎，差不多也有一米多高，所以很多人家是把洋地瓜和洋芋头种在一块的。

洋芋头还有一个特别美的名字——美人蕉。洋芋头是当得起这个名字的。花开时节，油亮的绿叶间，鲜红的花或挑在枝头或隐在叶间，优雅如鹤高傲如凤娇羞如初嫁新娘。洋芋头的花除了热烈的中国红还有一种温馨的明黄，闲静如处子，清雅如空谷幽兰。如果红黄两位美人同处一隅，一个是热情洋溢的西方女郎，一个是温婉内敛的东方女子，那就是两种美的碰撞与比拼，其实应该是两种美的相映成趣，因为美是没有高下之分的。

洋地瓜洋芋头像西洋一样块头都比较大，要种在院子开阔的地方。而那时农家小院里，盖着猪圈，搭着牛棚，垒着鸡窝；柴草垛，咸菜缸，盆盆罐罐，犁耧锨耙镢，还有一些过日子的小玩意儿小家把什儿，都塞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洋地瓜洋芋头再美再好看，要在这寸土寸金的院子里争得一席之地，都得经历一番艰苦卓绝的较量——美，固然重要，肚皮，却不能不要。那个时候，谁家填饱肚皮不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所以谁家养着洋地瓜洋芋头那绝对是很“土豪”的事。

相比于洋地瓜洋芋头的高大上，洋马肿菜则就屌丝多了。

犄角旮旯里，墙头上，破盆烂罐里，哪怕只有指头缝的一窄地儿，洋马肿菜都可以安身立命。这花不但不挑地儿还特别好养活，随便掐下一节花枝，随便往土里一插，之后你就再也不用管它了。然后它就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十、十生百，赖在你家不走了。

洋马肿菜跟马肿菜一样匍匐在地上，只有开花的时候才抬起头扬起脸。紫红的茎，油绿的叶，都肉嘟嘟的。普通马肿菜的叶子是马齿一样扁平的卵圆形，而洋马肿菜的叶子却是马尾松一般圆滚滚的针状。不开花的洋马肿菜，就是最稀松平常的草，但只要一开花，洋马肿菜就是毛毛虫羽化成蝶。深红的，浅粉的，金黄的，淡紫的；单瓣的，重瓣的，每一朵花都像在阳光里浸过，有太阳的温度太阳的味道。无论你多么灰心沮丧痛苦无助，只要看到洋马肿菜在地上努力扬起的脸，都会太阳一样灿烂明媚起来。太阳花，人们把最富想象力创造力的名字送给了最不起眼的洋马肿菜，而再没有哪种花能够与它的名字如此契合了。

俗常滋养出美好，粉豆子如此，洋马肿菜如此，仙人球如此，驼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更是如此。

粉豆子们，洋马肿菜们，以它们泥土一样的的卑微、太阳一样的美丽点亮过我们瘪着肚皮的年代。越是苍白枯寂的日子越需要太阳，而再贫瘠的泥土都能开出太阳一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