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币

独木桥

老刘六十六岁，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之前听同事偶尔提起过他，说他喜欢古董。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五月里的一天下午两点，老刘跟他的几个老乡从临朐赶来九台，到了饭店，饭桌上已尽是残羹剩菜，老刘说将就着吃点填饱肚子就行。后来跟他接触多了，知道他不喝酒不抽烟，确实是个吃饭不讲究填饱肚子即可的人。

他跟他的老乡住在一顶军用帐篷里，门板垫了砌块搭成简易的床。整年在外施工，床上被子的颜色就跟他们施工时穿的衣服一样脏兮兮惨不忍睹。我曾经用手机照过两张照片发在微信上，一张是他的同乡小刘头戴安全帽在开动机器，头顶是烈日，汗水在脸上弯弯曲曲流出许多小溪，但发自内心的笑容却从这张脸上油然绽放出来。我写了一句话，累，并快乐着！另一张是小胡的背影，身上浅蓝色的秋衣被汗水凝结出一个清晰的，好像巨大汗滴的白色图案。小胡三十八岁，我私下听老刘说过，小胡的妻子是贵州人，嫁给他的时候带着个女孩。在此之前别人给他介绍过一个离婚的女人，比他大三岁，本来两人的关系已基本确定，一次女人问小胡，我比你大三岁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本是随口一问，老实巴交的小胡却实话实说：俺爹说了，跟你将就将就也行。这段婚姻就此告吹。

施工工地在野外，这个季节白天不请自来是苍蝇，成群结队在帐篷里不厌其烦的骚扰。晚上是蚊子，可能野外的蚊子难得遇见人这样的饕餮大餐，老刘说他这样的老筋老肉，蚊子趴上就不舍得拔嘴。他们买了蚊香熏，帐篷里整夜烟雾缭绕。我说这烟有毒的。老刘说有毒也比被蚊子啃着好。一天我拿起他们做饭用的大豆油，上面赫然写着原料是转基因大豆。凭心而论，我抱怨自己的工作累，压力很大，但是看到老刘跟他的老乡们这种以体力赚取不甚丰厚的回报，他们心态平和，努力干活，累了，倒在这极其简易的床上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想到当今如此高压下的反腐，许多白天衣着光鲜，人模狗样的当权者或许会在半夜一身冷汗的惊醒。那么，这一刻，人生的五味杂陈，会在另一种意境中淋漓尽致的诠释了。

我告诉老刘，工地附近有很多玛瑙碴子，很小，我捡的最大的也只有指头肚大。施工之余他们几个就围着工地转圈，捡了异于平常的石头就让我鉴定，其实我也是略懂皮毛，瞎说一通而已。一次我送给小刘一块红色的小拇指大的玛瑙。小刘找了一个红绳横七竖八的拴住挂在脖子上，干着活还时不时捏在手里忘我的欣赏一番，嚷嚷说这是幸运石，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

一天，小刘捡到一块鸭蛋型的石头，敲碎了，铁黑色的外壳包裹的是晶莹剔透的水晶颗粒，硬币那么大排列在一起。老刘捧在手里，连声喊叫可惜了可惜了。后来我才知道还有很多更让老刘“可惜”的事情，他拿出一叠照片，有青砖青瓦、铜镜、钱币、戈、玉佩等很多。我问他照片上的东西是那儿的。老刘压低声音说这是他这些年来收藏的。然后他逐一介绍照片上那些文物的年代、来历以及与此有关的故事典籍，说的如数家珍眉飞色舞。他越说我疑问越大，便问他是什么文化程度，他说高小呢。我说高小知道这么多历史？老刘笑笑说喜欢这个呗。老刘指着一张照片上花花绿绿的残片，说知道这个是什么么？是唐三彩，那年施工挖出一座古墓，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只是随便捡了几块，回家看书才了解，哎呀，哎呀，早知道我就把挖出来的那堆土拉到家里慢慢的筛找了。你看看唐朝过去多少年了颜色还是这么鲜艳，了不起啊。我问他，这些东西都是文物，有没有偷卖的打算么?老刘说不卖，自己留着，看一遍就好像穿越了几千年呢。然后又说，有一年他给女婿的同学看了这些照片，没想到那个家伙告诉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竟约了社会的不三不四的青年说是来买，其实就是想抢。他说没有，那些人就威胁他。他说打死也没有。吸取这次教训，他的这些照片就很少示人了。我说，你就不怕我找人威胁你啊。老刘笑笑说，这些日子接触多了，我看的出来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才敢给你看的。

我有些理解老刘这个年龄为什么还在施工了，他渴望不期然遇见古墓，同时每到一地打听是否有“好东西”，只要他看上眼的就会尽其所能的购买。

端午节的时候，因为工期紧，老刘的老乡没有回家，老刘去了潍坊给他姐姐过生日。我从家里带了粽子跟鸡蛋，算是在工地也能营造些许过节的氛围吧。

九台工地结束之后我去了枳沟，然后去了百尺河，又与老刘他们在一起。他们的帐篷搭在玉米地里，因为七月份那场姗姗来迟的雨，嫣儿吧唧的玉米终于长的风生水起，把帐篷围堵的密不透风，老刘他们一个劲的喊乐（热）死了乐（热）死了。那天中午我是在单位吃过午饭赶过去的，老刘他们还没有吃饭，拉着我的手一定让我喝瓶啤酒并尝尝才割的烧漏（肉）。他们方言把“热”说“乐”，把“肉”说“漏”。

因为热，小刘他们到附近找了个池塘泡澡，一条水蛭吸在小刘的命根子上了，小刘后怕的说，差点回家没法交代了。

老刘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他掏出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拿出里面的一团纸，一层一层剥开。贝壳币，我叫道。老刘点点头。我说这个东西太珍贵，我不能要。老刘塞到我手里，说拿着吧，喜欢的人知道它的价值，不喜欢的人就是一普通贝壳，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这枚贝壳币只有三厘米长，部分还被埋时的泥土包裹着，裸露的是整齐打磨的痕迹和光滑的壳。我想，数千年前我们的一个祖先，两指捏着它，在平整的石头上聚精会神的打磨，当从普通的贝壳变成贝壳币的时候，这枚动物的外壳已经完成身份质的转变，或许以此易物，又经过不知道多少人之手，然后躺在它其中一个主人一侧沉睡了数千年，当它的这个主人肉腐骨朽，彻底化为泥土，而它重见天日，依然闪烁着初始的光洁。其实再想，名利缠浮云，终究会远去。我们每一个人该是活在当下，真诚、简单、快乐，怎的不会如贝壳币一样的泛着永恒的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