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每年麦收的日子空气都是跟炎热黏合在一起,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着大地。阳光炽烈,热浪翻滚,尘土飞扬,立在麦田里,手持镰刀,与成熟的麦子做着艰苦的斗争。麦芒坚硬尖锐,排成灰茫茫的一片,远远看去,好像汪着的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水。麦芒若刺在裸露的手臂上、脸上或者哪个地方,立刻暴起红的疙瘩,经过淋漓汗水的浸渍,挠心般刺痒的疼。父亲戴一顶草帽,腰弯若弓、左手握住麦子、右手持了镰刀,嗤的一声,一大把麦子割下来,随即扭转身子放在屁股后面,他的一气呵成的动作无数次机械的重复着,麦子服帖倒下,铺成整体的一排犹在向前延伸着。父亲穿着深蓝色的破旧中山装,后背是汗渍浸就的环形山一样醒目的白色图案。放眼望去,田野里的割麦人就像兔子拉的屎,稀稀拉拉的,偶尔谁对谁说一句话,好像也是被阳光吸尽了水分,声调已干涩的不同于往日那样润泽。我远远的落在父亲后面,割几把便遥望着麦田的尽头,本来马耳山区成块的土地没有特别大的,但此时在我的眼里,麦田的尽头如同天尽头那样的遥远。我悲哀、无奈亦缓慢的向前移动着,感觉连时间都被黏连住了,与我割麦子的速度一样,流逝的异常迟滞----- 父亲看我咧着苦瓜一样的脸艰难的追赶他,逮着喝水的机会给我讲了个过去的故事,说当年我的一个本家的爷爷收麦子,那个时候不是用镰刀割,而是薅,那个爷爷光着上身,薅一把麦子便左腿撑地作金鸡独立状,在抬起的右脚上摔打掉麦根的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条蚯蚓摔打到脊背上,在脊背上晒死、晒干如弯曲的草茎,这说明那个爷爷一个上午都没有直一下腰------我舔舔干燥的嘴唇,忽然感觉这是拿生命在与麦子做比拼。 紧挨我家麦地的,是前面的邻居,这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不会如父亲那样以贯穿如一的潇洒动作割麦子,他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用各种自由的动作与麦子作抗争,一会儿弯腰弓背,一会儿跪在地上,一会儿蹲着。麦收前半月,这个男人愁的开始牙疼了。几乎每天傍晚光线朦胧时分,他双手托着肥瘦不一、失去对称的两只腮帮子,围着村庄疾步如飞来分散疼痛,这已成了我们村麦收前的一大景致。他有一双年幼的女儿,老婆有痨病,说一句话需要用力的挺胸探头吸一口气,但这个女人不会因为吸气困难而吝啬说话,她坐在家门口,看到来来往往整平压实打麦场的强壮男人们,断断续续的骂自己男人,你个怂样,也顶着男人皮么?人家割麦子要三天,咱就用六天,反正咱说了算,你个大男人的心怎么这么小,跟鸡腚眼一样的大,牙疼,活该!男人咧着嘴说,你就是知道说风凉话,不要说六天,就是六十天不还是我一个人干?你能到地里割一颗麦子么? 麦子开镰三两天之后,遇见村里人,千篇一律的问侯就是割的怎样了?若回答割完了。那感觉好像人家马拉松跑到了前面,自己鼓起勇气追赶的同时,也滋生了羡慕人家赢得的轻松。 这分明就是一场人与麦子的战争。 割完麦子,是捆麦子、拉麦子、铡麦子、脱粒机打麦子、晒麦子。 脱粒机脱粒是体力活,经过几天艰苦的劳作,基本上所有的人的体力已经透支,见了面连给予的笑容都有些勉强,所以脱粒麦子要几户人家合成伙一起干。我身材矮小但敦实,适合在脱粒机的入口处输送麦子,有一年,忘记了右腿的裤腿挽着,脱粒机轰鸣着,我整个的人几乎都埋在飞扬的尚未脱粒的麦子中,待合伙的几户人家全部脱粒完之后,我才发现整条大腿布满红色的点,是麦芒留给我的纪念。据说麦芒有毒,我用白酒涂抹了消毒,钻心的疼。 麦收不只是苦与累,也有趣事。 也是那次,合伙的邻居有个女儿,好像十六七岁,她负责从脱粒机的出口处转移麦粒到二十米左右远的地方,她用簸箕端了麦粒,到倾倒麦子的地方,松遢遢的裤子跌落的已经需要大胯支撑着,倒掉麦子之后,她用小臂稀里糊涂的往上一提,继续端麦子,裤子继续滑脱的需要大胯支撑着,整个过程都是同样的动作。一个年轻姑娘邋遢至此,除了她的家人,忙累之余,男人暗笑,女人也暗笑。多年后,我坐公交车回家,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我问你是谁,怎的认不出来了。她笑笑,说了她父亲的名字,我恍然的同时,忽然想起她端麦粒时裤子摇摇欲坠的样子。此时,她已是端庄的少妇,有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感觉。 还有一年,夜里脱粒麦子,同学来帮忙,脱粒完之后已是夜里十二点,我们又累又渴。我说到我家喝啤酒吧。同学,我,还有我弟弟好像每人喝了三瓶啤酒,我跟弟弟一样,累加上上了酒劲,顿时困得眼睛睁不开,哪想同学喝酒之后如同喝了兴奋剂异常的亢奋,絮絮叨叨的说话没完。我们兄弟两个很默契的一个听他说话,一个坐着昏昏沉睡。睡一会忽然醒来,另一个再闭着眼沉睡。一直到两点多,同学打了个哈欠,说困了,回家睡了。第二天我问弟弟同学说的是什么?弟弟说只是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的是什么没有听进去,问我,我说也是这样------ 只需几天功夫,连绵起伏的淡黄色的麦浪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白茫茫的麦茬地。该种玉米或大豆了,这个相对简单,无需翻耕土地,只是在麦行间犁一道沟,撒下种子便行。 这个时候,打麦场上,路边都是晒着的小麦,村里人身与心松懈下来,几乎是一下子跌坐在树荫下,喜滋滋的望着饱满的麦粒出神。那几天,天上的太阳泄气一样已不再跟人较劲,没有了不依不挠的炽烈,有风徐徐的从马耳山那边吹来,树叶在运动,凉爽也在运动,村子里人与牛,狗与鸡却懒得运动了。屋前那户人家的痨病女人在照看晒着的麦粒,仍旧上气不接下气的数落自己的男人:我说不要愁不要愁,愁也是避免不了的,现在怎么样?不也是收获到家了么?愁是不顶用,该怎样就怎样------她的丈夫不理会她的絮叨,倚着树闭着眼睛在抽烟。 那段时间,我走路一瘸一瘸,是累的,一般需要十天到半个月才能恢复正常。我曾经埋怨父母说,我长这么矮就是那个时候干活累的。但是,望着阳光下那一片金黄的麦粒,我感觉到充实,这种充实是沉甸甸的拥有,甚至有涅槃般之后在心底油然泛起的珍惜,这一粒粒的麦子,说是用汗水一滴一滴换来的绝非夸张,我知道,不只是我,马耳山区的所有农民此时都有跟我一样的心思------许多年后我想,那些年麦收季节的艰苦,让我像马耳山区的牛那样堪以负重,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我都能以沉默的姿态容纳------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他父亲有个习惯,不存钱,只是储存小麦,院里两个粮囤,全部是小麦,干巴巴的小老头在不同的季节经常蹲在院子里,吧唧着旱烟,盯着他的两个巨大的粮囤,眼里神采飞扬------ 麦子晒干,尚未入囤,母亲挑了饱满的,用水数遍淘洗干净,晒干后用石磨磨了,筛去麸皮,蒸饽饽,那饽饽呈淡淡的金黄色,下面还沾着蒸时垫在下面的麦秸杆,冒着淡淡的热气,咬一口,满嘴的软、香、甜。这个时候,把麦收的过程在脑子里走一遍,感觉无论多苦多累,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