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起屋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5 10:12:00

起  屋               母亲的六十三岁生日到了，新屋还没有全部完工。原先我设想的很好：新屋收拾好了，把弟弟从济南叫回来，正儿八经地给母亲过这个生日。现在家里像个建筑工地，只好简单从事了。我打电话回家，询问屋上的事，顺便提到要给她过生日。她坚决反对，说，里里外外砖瓦石块的，光活儿还干不过来，哪有空闲过什么生日！再打电话给妹妹，复述了母亲的意思。妹妹坚决反对，说，平常年岁她不愿意过就算了，今年不行，今年她太辛苦了，一定得回去给她过。新屋从阴历七月二十八动工，到这十一月初十了还没有拾掇利索，窑匠头儿太不象话！别人家盖屋四五十天准弄个八九不离十，我家请的这个窑匠头儿老许贪心不足蛇吞象，谁找他他都应承下，三家子奠基四家子上梁，七八个人的小队伍东边子一撮西边子一撮。我家的南屋主体起来后就给晾起来了，有时候来两三个人，有时候来一个人。太阳吊在半天空的时候他晃悠悠地来了，抽上袋烟喝上壶茶才下手，没干多少活日头又正南了。老许开着辆破三轮农用车四处监工，又没有手机，找都找不到他。好不容易逮住他，他跟你嬉皮笑脸地不说正事，光胡答应。本来他求咱的事，半道儿上他倒成了“大爷”。屋上的活儿一环扣一环，抹不上墙皮就打不了地面。我母亲性子急，电话里找不到老许，就吩咐我父亲骑上车子前村后庄满地找。 “大雪”都过去好几天了，眼看着就要上冻封地，天井的地面和院墙都还没有抹灰。气得母亲天天发誓要扣他的工钱。我劝老太太不要真生气，万一气出毛病来就不上算了。她恨恨地说：“他就是得着恁爷俩好说话。要是搁别人家，你看看他敢不敢这个死样子！”我还真担心老母亲的身体。老屋刚放倒，紧接着下了十三天秋雨。老两口子在老南屋的“过道”里睡了四十七天排椅。“一场秋雨一场寒”，他们一人一张排椅一条棉被，夜夜和衣而眠。其实，他们也不是找不到人家借宿，可谁也说不动母亲。她就是放心不下门口堆放的水泥、砖瓦和木料。房屋，是我母亲的一个心结，一个心痛。她嫁到我们王家四十年，缺衣少食的日子也不算少，可最让她憋屈的就是没有自家的“屋底子”。我出生的时候，我们三口跟爷爷奶奶（后奶奶），大伯大娘家五口，再加我小姑，十一口之家共住四间堂屋两间南屋。妯娌关系处的很不好。分家的时候，我大娘找来“主持人”，那人一说话先定下“大盘子”：堂屋归老人，兄弟俩一家一间南屋。家里用具，先请老人挑，剩下的两家平分。我大伯四六年春天参加八路军，经战十五年，官至上尉特务连连长，六一年从部队专业回到本县农业银行系统工作，那时正在一个公社的“农行”储蓄所当主任。我父亲当兵五年，官至上士班长，复员回家后，去找我大伯，要求他在外面给安排工作。大伯说，你能不出来干，你得在家挣工分，照顾老的小的，家里花销我负担。他们兄弟俩相差十一岁。我父亲十岁上没了亲娘时，我大娘刚进我们王家门。我大娘在我父亲身上，既是嫂子也是娘。十一口之家打油买盐，人来客去，花的主要是我大伯的工资。口粮则来自我父亲，我大娘，我母亲，我小姑这些人挣的工分。我母亲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分家的方案，实际上就是要把我们三口扫地出门。但是她还提不出反对意见。那位“主持人”又把我的守寡的三奶奶和我父母找到一起，建议把我父亲过继给我三奶奶。这样，我们三口的住房问题和三奶奶的养老问题就一并解决了。我母亲回到娘家请示主张。她也是十多岁上没了爷娘。能给她出主意的是我的大舅、二舅和大舅母。我大舅母一口否决了我母亲带回来的方案。她说，你三婆婆的为人，前庄后屋没有不知道的，死厉害！你到她的三间屋檐下过日子，没个得好儿。我母亲说：“我从小没了亲娘，半路上拾个叔伯婆婆当娘伺候吧。”我大舅母说：“‘帮不上钱，（就）帮不上言。’我们有心帮你盖上两间草坯屋，好歹那也是你的‘屋底子’，可都是挣工分吃饭，什么也帮不上了。我的主张就是找生产队里借上百儿八十块的，盖上两间草坯屋。听不听在你们。”母亲说：“才分家就出来立门户，那不叫人笑话，说我搁不下一个老妈子了吗？”我三奶奶的脾气出奇的暴烈，别人家的鸡吃了她园里的青菜，她都能一连骂上几天大街。大家都说她的命忒硬，不到一年的工夫可死了丈夫和儿子——其实是那年流行“伤寒”，我们家一年抬出去三口人。我母亲五八年响应国家号召到坊子煤矿参加工作，当了四年多售货员，六二年又响应国家号召主动回家务农。她非常珍惜在外工作的经历，保持着些文明规矩。但是没几年，硬是让我三奶奶“训练”出徒，也会高声骂人了。她们娘俩对骂的时候，三奶奶一定会喊：“这是我的三间屋。你们都给我死出去！”她这话我听了二十年。“大包干”以后，她常住自己的女儿——我的叔伯姑姑家。又十年间，我们兄妹三个陆续上了大学，三奶奶从七十岁迈进了八十岁。她们娘俩再也吵不起来。但是房子的情结，一直在我母亲的心底。2002年8月，我三奶奶终于走完了她暴戾孤独的一生。她死之前，家里上年纪的人都说她大概是九十三四岁了。她死后，去火化要从村里开证明信。我拿来一看，纸上写着——“王隋氏，1904年7月出生。……”这年年底，我回家过年。人一到四十，就感觉不到年的滋味了，甚至连“央视”的春节晚会也懒得集中精神去看。可也是，这个东西真他奶奶的“老了根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了，只有排场没有灵魂，那个红红火火吵吵嚷嚷的舞台直接就是戏子们的名利场。母亲在不停地催促我父亲去菜园盖草帘子，父亲一声声地应着，就是不下炕，眼在电视上拔不出来。我正在迷糊，听见母亲催，觉得老爸也真是辛苦了，就自告奋勇下了炕。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园里走。整个村子里静静的，透着把年当平常日子过的淡漠劲儿。好几家大门口挂着的灯笼不但没有散发出喜庆气息，反而更显得冷清。远处稀稀拉啦的爆竹声懒懒散散，寡寡淡淡的，似乎是在应付“灶王爷”。盖完帘子回家的路上，在过一条排水道的时候，我不小心给什么绊了一下。这引来了母亲的感慨：“咱家门口没法排水。人家下雨往家跑，我和你爸可倒好，站在街上堵水放水。往七十上数的人了……”我心里酸酸的。以前也提议过，要给他们老两口儿盖新屋，可每次都是说说就过去了。每到下中到大雨的时候，我在城里唯一能尽孝的表示就是往家打电话。是办真事的时候了，他们再有个好歹，我们三个儿女会遭天谴的。在左五右六的村庄上，一家里三个孩子都上大学的人家不多。这二十年，他们拿精神的荣耀冲淡着体力上的辛苦，坚持不在经济上拖累我们。我们三个，房子都置办上了，眼下虽说都不富裕，可要办这事，也不需要东取西借的。兄弟姊妹我为长，这事儿得我发话。“等开春儿咱们就盖吧。过两天我一回去，就找俺大娘和俺大哥说说。”我们家东邻我大娘家。她家还有两间老屋站在那里。再东去，就是大街了。十三年前，大爷和大娘搬到城里投靠了儿子。十年前，他们的四间屋被村里规划了两间去，剩下的两间就交给了我家使用和护理。我们要临街起新屋，就得拿我家西头的两间换他们的这两间，所以必须得跟我大娘和我大哥商量，以征得他们娘俩的同意。正月初七，我去大哥家吃饭，把这想法跟他们娘儿几个说了。他们很痛快的应承了。当晚我就着手搞预算。因为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又起了意要做，所以对这方面的基本行情大体还是了解的。我粗粗估算着并且列在了纸上。花了两个多小时，我列满了一张8K纸。困了，上床睡，上去了又睡不着。脑子里像是在做数学题，又像是在演电影，旋转、旋转……忽而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盖现在这几间屋的情景——七四、七五年，一连两场大水，史称“八、一三”、“八、一四”。村里的老屋大部分都冲倒了，公社下令规划新村，个人出物，公家出人。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操心是怎么一回事，只记得父亲跟母亲整夜整夜地嘀咕。前村的老杨，就在要去南山拉石头的前一天晚上，硬是一股儿火顶上来精神失常了。他突然从炕上跳起来，光着身子大喊大叫地跑出来了，弄得全村庄深更半夜鸡飞狗跳。他屋没盖成，钱却花去了很多。数来算去，我做出了一个三万元的预算，接着给在济南的弟弟打电话通了气儿，然后跟妹妹通了气儿。阴历二月十七，父亲过生日。我们叔伯兄弟姐妹加女婿们回去了八九个人。快中午的时候，天朗气清，我们坐在天井里闲聊，我看机会不错，提起了这事。没想到，老爸断然否决。我的两个叔伯姐姐不客气地数落他：“你真是出洋相。人家好心孝顺你，你还这样！”“是呀，你们吃了这么多年苦，老来还不该住上大屋？”“都快七十了，早晨不止晚上不保的，还能住几天？何必再刮扯他们！在农村，卖屋不值钱，等以后我们不在了，怎么处理啊！”“你看你！就是吃苦受累的命！真是的！”我赶紧对着老爸说明：“屋可以盖的简单一点，主要是解决水、电、暖。你看看这些电线，呲牙咧嘴的，万一出点事，麻烦就大了。”七嘴八舌一中午也没得出定论来。看来，“民主” 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个好东西。一撂就过了四个多月，大雨季节就要到了。给三奶奶上周年坟的那天，大家又提起这事。母亲笑着问我：“你打算出多少？”“你能花多少？”“两万就够了。”“那我出八千。”弟弟工资高些，他拿这个数也累不着。老人还有五千块存款。过了一些日子，母亲给我电话，说是不盖南屋了，只盖堂屋，砖已经拉到家了。她还暗示，两万块钱恐怕不够。这我早有预算，答复她：“你只管盖，钱好说。砖、瓦、石头、石灰、木料，这些你们买。水泥、钢筋、电灯、电线、插座、开关什么的，我来买。其他的，现用现买。”四间堂屋盖起来之后，我母亲给我来电话，说我买回去的两套铝合金窗户还没用上，打算再盖四间南屋。我说，一切由你做主，你说盖就盖。过了两天，她又来电话，急着要水泥。我托人找到市水泥厂的老板，人家回说没有现货。中午我跑到市场，一打听，一个多月的工夫，水泥从180元/吨一下子长到了300元/吨，还不管送货。都是我那可恶的老父亲！早听我的，春天动工，光建筑材料就可省下一千五六百块，他们也不用在阴雨连绵的秋天里睡四十多天排椅。因为原先没有打算盖南屋，一早买来垫天井的土都堆在墙外的街上。南屋的地基垒起来之后，我父母一看，再不抓紧把外面的土倒进来，一旦开始砌南屋的墙，就要多费很多力气了。正是“三秋”大忙季节，找人不好找。他们老两口一个用小铁车往家推，一个用铁锨摊，干了整整一个晚上，硬是把个天井垫起来了。第二天一早，窑匠一来，大声惊呼“这两个老‘祸害’不要命了！”工期拖的长是很烦人，但也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增加一些原来没有计划进去的设施：我们把堂屋的地面用瓷砖铺了，把堂屋的前墙用蘑菇砖贴了，四间堂屋里用PVC板吊了顶棚，安装上了自烧的暖气，安装上了自来水压力罐，南屋两旁各增加了一个“后拖儿”（平顶，敞开的房间。）预算从起步时的两万追加到了接近六万。这中间两位老人还卖出去了两头肥猪，一窝小猪（七只），换了四千多块。我妹夫有一次跟我笑说母亲“在家搞形象工程”，我说，让她搞。底下的一句话我没说出来：就是要让她扬眉吐气。我一家三口刚回到老家，我小姨和两个表弟、表弟媳妇随后也到了。母亲嘴里说着“回来麻烦人”，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她一边忙活着弄菜一边吩咐我去叫我二舅来吃饭。我跟二舅回来时，妹妹、妹夫也来了。饭桌上，小姨对着我母亲发表感慨：“姐，为了屋，你跟老妈子吵了半辈子啊。”我听着，心里有些酸。看来，这屋盖对了！随即，情不自禁地对着母亲说：“当年你婆婆你大伯嫂子把你扫地出门。现在，两家的老屋底子都是你的了！你这辈子没有白吃苦。你要好好活！”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6 20:00:00

那麻烦老弟把我的几个都给改一下，集中谈意见。要真话，不要套话。像你上面这样的。我跟傅哥说过多次，渴望交流。现在才跟你开始，还没有进入实质阶段。很迫切！至于请客，带上几个MM。好说。俺又不是不好色，哈？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6-26 18:20:00

有饭吃哦？！是不是啤酒肉串？有人请客，我自然是逢请必到非常配合的。哈哈哈哈，嗯，我等着傅哥通知。PS：不过，至于打印出来？就不用那么隆重了吧？还是发到诸城文学上吧。到时我邀请我小师姐以及几个哥们儿还有MM们来帮忙找毛病，OK？（不过嘛，请客也要带上人家啊。嘿嘿）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6 17:09:00

谢谢老弟！再说一次，我非常看重你的意见。这个的修改，过一两天吧。我现在还在写一个。这些天学校里没事，我要抓紧弄出几个来。如果允许，我写完几个，打印出来，通过老傅去找你，送给你，给你几天时间，替我改动。然后我请哥几个吃饭。怎么样？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6-26 11:44:00

扑面而来浓浓的生活气息，傅哥都有评价了，是诸城孙梨一派，超级赞同中。可能还真是人说的那样：什么样性格的人写什么样的文字。说不定其实哪天俺逛街时已经迎面遇到过卢川老师了。想必现实生活中的卢老师多半也是个世俗低调普普通通扔进人堆里没有明显特征的平和男人。有些扯远了，言归正传吧。在农村，房子永远是件大事，因为是安身立命之处嘛。卢老师的《起屋》给俺整体感觉是围绕“但是房子的情结，一直在我母亲的心底。
”这一句展开的，文章开头有个交待，说是：“母亲的六十三岁生日到了，新屋还没有全部完工。”文章最后有个照应，说是：“当年你婆婆你大伯嫂子把你扫地出门。现在，两家的老屋底子都是你的了！你这辈子没有白吃苦。你要好好活！”还是那句话：能明显感觉得出楼主写这篇文字时投入了很大的热情。整体感觉：文章主题鲜明突出，文字流畅成熟。这里就不谈好的方面了。故事交待还是有些罗嗦，有些情节和细节是不是没必要交待的那么清楚啊？再说了，看得出文章是紧紧围绕“母亲心中的房子情结”展开的，有些可能与此主题无关的或者关系不是很很大的事件能不能删节一下，这样整篇文字能显得更集中、紧凑一些。个人观点了，仅供参考。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6-25 18:13:00

在诸城看到了孙犁的风格。高兴！！

蹉跎岁月 · 发表于 2006-6-29 08:27:00

期待卢老师的下一篇力作问世——筑楼。

青荷小筑 · 发表于 2006-7-6 10:37:00

浓郁的生活气息,好.

继续微笑 · 发表于 2006-7-6 18:42:00

看了这篇文章,我想哭了.一朵小花微微地张开，就像彼时，我们炽热的爱意在周身渐燃。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6 18:42:5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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