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发大水 “这雨再下下去,怕是要成灾的呀。” 婆婆慢慢地说。我和老黄猫一边一个偎依在她身旁,干燥温暖的炕头上,几乎要昏昏欲睡了。 公公放下手里的报纸,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了看屋檐上的雨瀑,叹了口气。“姜地今年涝了。待会雨稍小一点的时候我去扒开堵头,把水放出来吧。” 婆婆一手抚摸着老黄猫,一手推了推我。“别睡着了,今天你睡了有四五个钟头了,小心睡反了怪难受。”我哼了一声,说娘,没睡着,我就是闭闭眼。你给我讲讲过去的故事吧。婆婆换了个姿势,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和铺天盖地的雨,想了想,说好吧。你起来坐着,我给你讲。 我腾地一声坐了起来。公公好笑地看着我们娘俩,摘下眼镜,准备随时补充。 记得那年发大水…… 那一年小雨她爸才几个月大,还不会爬。也是这么个时候,晚上吃过晚饭开始下雨——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比这两天这雨量可能还小一点,但是下得急促,整晚上就听见屋檐滴水跟河水似的,不断溜儿,哗哗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屋门往外一看,天井里面水桶都漂起来了。我正要出去看看是不是堵了阳沟,还没开大门呢,就听见你爷爷变了声地喊开门,快跑,上游水库鼓了,决堤了。你爹那会子还是支部书记,那晚上在大队开会值班没回来。(公公插了一句——我们几个人分头拿着脸盆当锣敲,到处喊人快跑,谁知道你睡得那么死没听见!我笑,爹要搁现在就是舍己为人的模范。公公疑惑地瞅我一眼,猜度我说的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我赶紧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我一听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打开门闩,你爷爷进来就吼了一嗓子,抱孩子快跑!我去叫老二家!就是你叔家。说完从炕上把你哥抄起来扛着就出去了。那时候孩子密,你姐姐还不到两岁,还不大会走。我先一把抱起她,看了看小雨她爸还在睡,又放下你姐,把他放在炕头那个大木箱上面,拿个枕头挤住,抱着你姐就往东山上跑。一路上就听见那水声,轰轰的,跟过飞机一样……(公公看了看我大张的嘴巴,说没事,要是那会儿把小雨她爸冲走了,你也来不了咱们家。婆婆瞅了他一眼,公公嘿嘿了两声不说话了。) 我抱着你姐姐跑到高处,随手把你姐递给了一个人,也没看清是谁,扭头就往家里跑。这时候路上的水就到我腰这儿了。我就扑腾着往回跑,你看——婆婆指了指腿上三寸多长的一道疤——这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划的,血哗哗的我都没觉得疼,在水里泡感染了就留下这么道疤。抬头往北庄一看,两个村子之间啥都没了,就是一片汪洋,连树梢都看不见了(那是大水把树冲倒了,不是说水有大树那么高,公公说。)我心想完了,家里这会肯定是进不去了,小雨她爸肯定是叫水冲走了…… 说起来,得亏咱们那老屋盖的地方好,地势高一些。我连滚带爬回到家里一看,水正好齐炕沿,小雨她爸还没醒呢,还在睡。我啥也顾不上了,哇地一声就放声哭了。边哭边抱着孩子往外走,……你看你这孩子你哭啥?刚走到门口你爹回来了,拖着我们娘俩就跑。也不知道哪儿是路了,深一脚浅一脚,等到了东山上我就瘫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爹找来你姐你哥和你爷爷,连句话都没说,就又不见人了…… 我们在山上待了整一天,雨停了,水也退了。各人回家,有的家里被水冲得光剩下个屋框子,有的房子被水泡灢了,不敢住了。咱们家炕泡塌了,还有点面粉也泡了,家里什么都糊着一层泥巴。我寻思先熬点粥喝吧,连把柴禾都找不着。想掏掏锅底下的柴灰,俺那娘来,掏出来俩大癞蛤蟆!(婆婆笑了笑,想到了什么,嘴角又慢慢垂下来。 村里死了好几个人。后洼里有一家人家,你得叫五叔的。睡着了,等醒了的时候水都到锅台了。领着孩子往外跑,碰上一个大浪,把孩子卷走了。你五婶大叫一声想去捞孩子,一眨眼就没了人影。你五叔要跑的话肯定能跑出来,可是他一跺脚,跟着老婆孩子就去了……后来在二十多里外的一个地方漂出来的,一家三口还在一块儿…… 公公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我早已泪流满面。婆婆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老黄猫,黄猫睡了,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窗外,一阵急雨,如倾,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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