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的口头创作
老刘爱说话,能抵得上半个“口头作家”。
爱说话的人见面熟,容易叫人亲近。我初入江湖,不懂人情世故,不晓事理委曲,老刘一口一个“小吴”叫着,嘻嘻哈哈地逗笑,绝少年长者里惯见的那种矜持,不由我不觉得亲切。他说话又有一种特别的神态,特别的节奏,至今如在眼前如在耳边,可恨我笨拙到没法模写。他虽上过师范,科班出身,然而却不讲普通话,上课也是一色土话,极其本色,极其生动。有一年他教地方教材劳技,我曾去听过他的课,讲自行车修理,一辆自行车横放在讲台上,老刘边讲解边比划,土声土色,声口洪壮如田间老农,教杆儿又敲得车子叮当作响。不知道领导怎么评价他的讲课,我倒觉得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类型。
老刘能创作招牌式的口头语。每说到媳妇,不拘是谁家,他一律拿一种叫人觉得无比轻佻的口吻称之为“那点儿老婆儿”,然而却从不见他褒贬自家媳妇,从不见过;当人家说到事情的是处,他表示同意的办法,就是拖长语气回应道“它不是——怎么着”。然而遇尴尬处,他会毫不迟疑地甩掉固定程式的口头语,不按套路出牌,随机创作诱敌深入。他家嫂子是农村户口,二胎生下来,他结了扎,人不怀好意地笑问他之后的夫妻生活,他一脸严重地笑答道:都是死岑鸟子了,一点儿也不中用了!
老刘能创作生活新典故。早年他曾辗转在几个村的教学点上,艰难的日子不缺少悲欢,这其中有个“烫狗牙”的故事,为他自己日后所乐讲别人所乐闻。一年冬天,他们三个人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的小学校里,晚上既办公回不了家,就只能住下来睡在学校唯一一盘窄窄的土炕上,半夜寒冷又饥饿,不得已只好背叛领导的英明,拿棚子上学生勤工俭学秋季复收的带壳花生垫巴肚子。烧柴火的土炉子上置一个生锈的铁锨头儿,剥出来的花生米摊开在上面,三颗脑袋围了,捏根树枝儿轻轻拨弄着,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有人一时性急难耐,伸手拈一个扔进嘴里,立刻听见唾津吱吱乱叫,这人起身连蹦带跳,失声叫喊“烫狗牙烫狗牙”。据老刘讲这人自然不是他自己,可是听故事的人却众口一词,一致认定“烫狗牙”的就是老刘本人。从此,人闲来无事就要到他跟前请教“烫狗牙”的故事。
老刘的口头创作无材不取,举贤不避亲。他是倒插门儿女婿,不光须养着亲丈人亲丈母娘,还要养着打光棍儿的二丈人。据他说,他这个光棍儿丈人平日少言寡语,手脚勤快,跟他一样也喜欢吃饭喝一碗白酒。老刘每谈到家里庄稼活儿,必提起这个勤快的老丈人,然而末了却总免不了嘿嘿而笑,口头表扬老人一个“机器人”的雅号。我们也一面跟着他笑,一面心下暗想老刘这个人其实很幸福,碰上这么个实诚人给照料家事。我们从他同村的同事那里,知道老刘在农活上很吃苦很能干,对他二丈人的生活很照顾。
然而相比深入人心的程度,老刘的格言警句创作才更能代表他的禀赋所钟。
这些格言警句,有的因为过于真率得意不免遭人议论。有那么两三年------是在我到学校之前,老刘做总务主任,那时总务主任是很管些钱和物的,所谓有实权。校长正是他的师范同学,彼此间的信任可以想见。然而老刘得意不免忘形,人前常忘却低调,曾经对人激扬文字,发自肺腑创造一句“校长一把手,我是二把手!”。这一句豪迈的口头创作,屡屡被人暗中传颂。不过站在日后的时光肩头回望,老刘一介草民,混一辈子江湖也只混了个小学校的总务主任,老天也可怜见的,他老人家偶尔翘翘尾巴也在情理之中,说句过头话烧包话也属叫人陶醉的文艺范儿,只算塑造丰富个性的亮点之一,连人性弱点的标签也贴不住。
有的格言警句,因为含蕴着敢于自剖的勇气,含蕴着直逼懦弱者底裤的穿透力,让人警醒让人过耳难忘,比如他宣布自己“什么也吃,就是不吃亏儿!”。
老刘竟曾经因为出彩的口头格言创作,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墙角。他的同学不做校长之后,学校又先后换过两任校长,巧得很,这两位竟都也是老刘的师范同学。这第二位校长新官上任,受命于危难之际,立志奋起,锐意管理,批评与赞美齐飞,奖励与惩罚并举。老刘教劳技,不是考试科目,奖罚无据,他本应该闷声自保,置身度外。然而老刘在一次从总务支取工资后,竟鬼使神差,大言道:咱这俩钱儿,上细扒子也刮不了去!只此一句,即可见老刘做老顽童尚属可造之才,却做不成识时务的俊杰。这句口头创作见风长腿落地张翅,飞跑进了校长同学的耳窝。接踵而至的考试自然少不了劳技,老刘的班级考得一塌糊涂,一次就罚没了二三百。校长同学在老师会上大谈自己的创作体会,说有的老师还说自己那俩钱上细扒子也刮不了去,这不,还用细扒子?一粗扒子就刮了去了!不过后来据说保密工作没做好,让老刘探知了自己是被钓鱼,几经力争,罚没的工资终于才又回家了。
不知是单位里的大众趣味转向了,还是老刘的创作能力骤然丧失了,那一番折腾之后,绝少再听说他有什么响亮作品。而且不久,他就转岗到成教,同时转岗的当然不只他一个。那时成教上有一片果园,老刘们就伺候果树。果树分包管理,一人几株。果子摘下来各人想法儿卖成钱,然后上交,完成定额的奖励,完不成的扣工资,至于结果如何,内中详情外人哪得而知?不过老刘的工作转向,却给他的口头创作带来了灭顶之灾。本来口头创作跟舞蹈音乐一样,是极具即时性的艺术,靠的只是耳邮嘴寄;圈子过于狭隘,脱离群众,远离中心,老刘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沦落到了人际边缘,即使还能迸发创作灵感,也终究失去了落地生根的土壤。
自从老刘不在我们学校,我跟他也就偶尔碰个面儿,几乎中断了以往的那种相处,也就失去了欣赏老刘口头作品的机缘。然而毕竟,老刘是我人生路上特别是心路历程上的重要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