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屋晨读】墙根下的狗儿爷

漂流屋王惜

假如你是第一次来我们村里，你也不用张口，村头的那堵土墙根儿站着的那位，准是他。远远地看见你，他就会问，喂，你这是找谁啊？你一搭腔，他就是一串，倒核桃似的，没完没了。
他总是站在那土墙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袖口上打着几个补丁，不过洗的倒干净。拢着手，挺着腰，看起来很精神似的。你别小瞧，他的肚子里东西可多着呢！记得我们这帮小屁孩小时候最爱找他了，他往那墙根儿一站，我们一围，风都刮不进来。先说孟姜女哭长城，我们刚入味儿，他一个急转弯，就是韩信埋母，众人逼他讲后来的封侯为将，他却说杨家将大战金沙滩，唾沫飞溅，声色俱备，活脱脱一个说书人。我那时以为，课堂上老师的故事也不见得比他精彩。他讲得日落西山，炊烟四起，小伙伴才一个个不情愿地回家吃饭去了，而他的口气里总蕴含着未完待续的味道。照例，我们散去之后，他还要和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聊会儿，不过姿势不是站着的，改为坐着，声音也不大，好像在低语什么。
      狗儿爷今年六十三，老伴得了脑溢血，去世得早。他是村里最早信基督教的。记得在狗儿奶奶入敛的那天晚上，他和一伙教徒也不哭，围着棺材，脱了帽子，嘴里念念有词，神情煞是严肃，我们既好笑又不敢笑，在那个氛围里。
        后来得知，这是他们独特的悼念方式。之后的几天里，故事中断了，狗儿爷也没有出现在墙根边，我和小伙伴们不停地探，母亲说，狗儿爷刚没了伴，怎么有心情给你们讲故事呢！我们也就怅怅然了。
        后来，大概是十几天的样子吧，狗儿爷又站在那墙根边。这回是一件黑棉袄，腰比以前稍微弯了点，但不是很明显。脸上如果细看，有一丝阴云，可是话匣子一打开，他首先自顾自地笑，那阴云也就散了。我们也跟着笑，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
       生活从来就不轻松。大概在狗儿十四岁的时候，他爸患上了肝硬化。农村人，身板儿结实，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直都在扛，为了那二亩救命地。实在熬不过，就抓两片药，也没功夫躺着养病，仍然扑到地里。有一段日子，我总看见狗儿爸妈从邻村回来，手里拎着几包东西，后来才知道，是去李大夫那里抓药。只是病情在不断恶化，药物很难控制，况且农村的大夫，也就治个不关痛痒的小疾。遇上大病，一没技术，二没设备，就只能望而生畏了。
       狗儿爸到底是扛不住了，就撇下将要收割的庄稼，去了大医院。听说到了肝硬化晚期，医院也没有办法。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狗儿爷在墙根搭耷着脑袋，不说话，时不时扭头朝路口望，晚上的时候，狗儿妈搀扶着狗儿爸从汽车上下来，狗儿爷忙着拿随行的东西。过了几天，狗儿爸去世了。人们都说，狗儿家的天塌了。狗儿和一个妹子年龄小，不懂事;狗儿妈又是女人家，没有主见。全家能理事的也就狗儿爷，可他已经快七十的人了，是风中的烛光，成不了气候。这以后，我就又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了，那堵墙根显得很寂寞。再见狗儿爷的时候，是在村头，他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拾满了牛粪马粪，在我们农村，那是烧炕的上好物料。母亲说，狗儿爷几乎天天，背着个大背篓，在田野里转悠。他还真行，不到一个时辰，准能满载而归。
       那堵墙，只有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才会看到狗儿爷的身影。
后来，狗儿长大了，跟着伙伴们去广州那边打工去了。临到年关的时候，回来了，还带着一个长头发个儿高的姑娘，说话声音轻且细，关键是，人实诚，待人客气。人们都说，老天爷是长了眼的，看到了人间的悲苦。
       那姑娘的父母嫌狗儿家生活穷困，闹过几回，可终究没扭过他的那宝贝女儿，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狗儿爷又出现在土墙根儿了。但是，这一回，他不再是站着，而是找个白天被太阳暴晒的石头，或者有时还会拿个小板凳，靠着墙根坐着，神情比以前明显地黯淡了，腰也严重地驼了，手也老抓着墙根，好像害怕突然栽倒似的。我们当然也长大了，不会像当初那样缠着他讲故事了。可是村里的小孩，他也不热情，不会讲故事。更多的时候，他把头埋在那以前挺直的腰里，任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又变短，直至日暮黄昏、暗夜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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