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儿

流年清欢 · 发表于 2016-4-1 22:26:26

不记得那是一个夏日还是秋日的一天，我走到长有参天树木的大院，看到了琳儿。她正和她的玩伴洁儿，站在一棵大树下热切地说话。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她们身上。经过，再次回头望向她时，她朝我甜甜地一笑，身影，在周边高耸树木的映衬下，显得纤细娇小又动人。我也不记得了当时她是十岁还是十一岁。她叫我大娘。我是她的伯母。以后我再没有从那棵树下见到她，或者，周边任意其他的树下。尽管，我无数次在经过大院，从那些树下走过。不过，只要经过那棵大树，我总要禁不住回一下头，像那次回头一样，望向她曾站住的地方，也总是会在那刻，心蓦地一沉：和大树浑然构成一景的那个纤细娇小又动人的身影已永远不会再见，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独留了空旷与寂寥在那儿。到现在，已快三年了，我走到那儿习惯性的回头，是黯然于生命的无常吗？那么，这种黯然里，也必怀有对她的祭奠吧，祭奠因惨遭车祸，生命停止在十二岁的琳儿。

　　三岁半。琳儿。她站在幼儿园一间寝室内对着窗户哇哇大哭，那么孤独和伤心。这是关于她幼时最先出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它依旧清晰如昨。只不过隔了岁月的烟云后，由我独自来提忆也许在她长大一些后也依稀记得的往事。那时她刚入园，我去看她。别的孩子哭泣或玩闹，都在活动室里呆着，唯有她孤零零地相持别处。我只好去跟园长叙说情形，允许把她调到我所任教的另个小班。作为她相熟的伯母，我想我会帮助到她走出与家人分离的入园焦虑。时间晃过两年多后，已上大班的琳儿，每天俨然准小学生的样子，背着小书包精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她六岁时留给我的明快印记。活泼性情的她，同时又有躁急附着，会时常因为美劳课中做不好某件手工而泪眼相现，不肯再继续下去，非要我帮才好；或者做其他事情急于求快而少却细心和认真。这便多了我的愧疚，时常怀疑有责任在内。但她属于孩童珍贵的天真烂漫是未曾减弱的，一直随伴到她生命夭折之时。
　　
　　那个盛夏，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她躺在平板车上，由一名工人从冷冻室推出来，要送去火化炉。走到我们面前，工人掀开覆在她身上的帛缎一角，于是看到了一张冰冻得近乎发紫的脸，以及怵目的微开的双眼。旋即，工人重又将她覆住，径直推走。
　　
　　“我思故我在。既然人是活在思索中的，那么，只要我们还在怀念他（她），他（她）就没有真正死去。”这是作家刘恒曾经安慰毕淑敏的一句话。她在母亲逝去后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拔。那个初夏就已感到酷热的日子，我的老婆婆在历尽病痛后去世，骨灰要运回老家安葬。那时，琳儿紧靠我难过地说，再也见不到老奶奶了。于是我想起了这句话，讲给十二岁似懂非懂的她听。在丈夫老家那片白杨林里，当坟头新起，我的姑母——老婆婆唯一的女儿，不禁悲从心来，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发疯般一遍遍嘶喊：再也见不到我的老母亲了！任谁都无法将她扶起。显然琳儿被这样的情形骇住，立即哭着跑去，把她用力往上扯拽，并脱口而出了那句话，那句我曾拿来安慰她的话——只要我们还在怀念老奶奶，她就没有真正离去。那刻，少不更事的纯真的琳儿，正在经历她亲人间生死离别的惊痛一课。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孩子目睹一次葬礼，抚摸死人的尸体，会驯服孩子内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那么，琳儿获得成长了吗？在那之后的四十九天内？她是否意识到自己无忧无虑尚在童年的时光正被家人的故去打断，开始明白她也会终有一天离去？但，一定不会想到，死亡与她已近在咫尺、她的一切将完全消失在童年。四十九天后，当我们把她的骨灰从火化炉里接下来装入骨灰盒，抱着她，在一处绿植繁盛却清寂无比的山岭，放入更加清寂无比的小小墓穴，然后加盖、四周缝隙再用水泥抹实封闭时，她就像里面的那些沙粒尘土一样，进入了永恒的黑暗，彻底地与我们分离。
　　
　　两年多来，很奇怪从此也再没有见过洁儿。一次也没有。她和琳儿年岁相仿。每个周六，琳儿去到住在大院里的奶奶家，洁儿去到住在那里的姥姥家。两家仅隔一幢楼。性情与玩兴的相投让她们形影不离，成为每个周六去往大院最值得期待之事。我想象不到洁儿得知此事后会有何种反应，她十一二岁的成长里，已意味着往事深刻记忆的构成，突然间失掉她亲如手足的玩伴，于随后的岁月应是不会轻易磨蚀与忘却之事。这是造物主独赋予人的特殊之处——思考能力使然。它使得庞杂世间的悲欢离合有所托寄。同时，人在其中被推动，成长，走向前方未知之路。
　　
　　十二岁，从童年就要迈入少年的琳儿，她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之一，来自那本母亲买给她的书，那本关于女孩生理变化的释疑读物。她家乔迁新居时，我们在一个晚间去道贺，她便高兴地把它拿给我看，悄悄言说从中了解到很多事，并稚气未脱地建议我给她的哥哥——已快要去上大学的我的儿子——买一本关于男孩成长的同类书。那时，她沉浸在自己不断长大的想往里；那时，第二天我要开始一次较为远途的旅行……但那时，那样一个夜晚，竟会是我与她生命的最后话别——七天后，在异地惊得了噩耗。她的成长戛然而止。那辆疾行的大巴车，因闪避莽撞错道的一位骑摩托车的醉酒男子而刹车不及径直撞上对面她和家人乘坐的小车，当场亡殁。
　　
　　后来，我望着窗外的广场，看到周末召集到那里一群群进行舞蹈排练的半大少年，他们统一着装的活泼昂然的舞姿，总令我哀伤地想到琳儿。也学习跳舞的她，若活着或许就是那些俏俐身影里的一个。可她不再相关蓬勃生命的成长，与他们判若云泥地只能待在清寂冰冷到不能再清寂冰冷的小小墓穴里，无法复现。
　　
　　“我思故我在”。既然人是活在思索中的，那么琳儿，若果你在清寂冰冷的小小墓穴里能够听到，现在我要对你说，也对我自己说，这篇小小的怀念文字的形成，正表明你没有从你的伯母心中真正离去。琳儿，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