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 题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农历腊月十六日,奶奶走了,终究没有熬过旧历新年。
下午四点多,母亲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信息,我亦是平淡,毕竟这早已在预料之中。坦言之,她的死也许终是一种解脱,抑或是别人期待的事情。若她这样的年纪终止了生命,农村人也该称之为“喜丧”了。
从小城回到贾悦,见到了她的遗容。她干枯地躺在炕沿上,穿着藏蓝色的丝绸寿衣,裹后的小脚顶着一双别致的绣花鞋。她的肢体如同一具木偶,右腿蜷曲着,概在咽气之前没有人为其平直,加上瘫痪后两三年的光景里,筋骨也早已紧缩,所以再也无法伸展。她头额两际被帽毡罩住,挂了几只饰簪,只留有一张被黄纸遮掩后的脸孔。她的心口同样被犁头压住,附着一张脆薄的黄纸,手业已呈梨白色。
长明灯发出幽微的火光,一点一滴地耗着灯油;焚香祭拜,灰烬已开始厚积。她其中的几个子女站在颓败的屋堂前,静默地处理着后事。我的到来似乎撕开了沉默的口子,面对这样的尸躯竟不禁落泪,继而抽泣不止,却不知道为什么哭的如此伤悲。但我知道并不是我对她有太多的感情,我想绝对不是。毕竟我们之间没有过似别人祖孙般的情愫。或是我悲悯人世,或仅为她感到可怜,不知她是否走的瞑目?众人劝住我后,我的心亦开始平静起来。
夜晚到黎明,与父亲、三叔、堂叔几人轮流守灵。我仔细端详着如此接近的死亡,她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这个世界已再也与她无关。人寰诸事,伦理种种任由留给别人去处置吧。只是随着她的死亡,关于她的最后一点纷争并未画下句号。
守灵时,三叔似有些低落,但我想并不是因为奶奶的死带给他的悲戚。前几个小时他被我的父亲与唐叔打过,只因他的冷漠与不通人情。在明知奶奶将咽气时,他却不顾及这些,在同村为人修炕赚钱。奶奶于他似乎只是一片即行枯落的树叶,无足轻重。父亲说母丧大事,却为这些蝇头小利而不顾母子亲情,亦枉自为人了。三叔的辩解已经无力,于是是夜沉默不语,或不知他的行径会不会令他愧疚。三叔对我说起父母对子女的情感,我内心却不屑置闻。他似乎从没伺候过瘫痪的奶奶一天,哪怕看一眼他的母亲,尽一下人子的孝心。这些不谈也罢。
小姑在平静地极致后,终于借着三杯酒力在奶奶面前嚎啕大哭,如嵇康祭母的悲情。我无法劝解,如此劝回又来。 “妈,小女儿实在不孝,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啊。以前你活着的时候你和永超是我的两个支柱,你走了我的天塌了一半,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女儿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你说你养活这么多儿女有什么用啊,八个儿女只有四个为你养老送终,你心里也一定很难受吧?
今天晚上我给东北我二哥打电话了,他说没事就别再打电话了。妈,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啊。我给你的孙子崇崇发短信说“你奶奶死了,不要告诉你爸爸”,这个小崽子连个短信也没回我啊,这就是你从小看大的孙子,他们爷俩心怎么这么狠啊?我二哥十多年没给你打过电话,没给你邮过一分钱啊。我说母亲死了,怎么也该为她买口棺材吧,我二哥说没钱。妈,你儿子为你的孙子娶媳妇就有钱了,怎么就舍不得为你花一分钱啊。倒是你一天没看过的孙子,给你洗过尿布,现在在这里给你守灵啊。妈,我难受啊……
小姑如此往诉地说着,情绪渐已失控,扑倒在地。她拽着奶奶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凌晨两三点钟,彼此都累了,小姑也终究肯回家休息了。我渐已感到疲惫与寒冷。
须臾,小姑又来到奶奶的灵前,将包好的纸钱赛满了奶奶的寿衣,又将一小布袋打狗干粮塞进奶奶僵硬的手里,说到那边你好好地享福去吧。那里山险水恶,要小心拦路的狗。小姑又揭开了奶奶脸上的烧纸,抹了一下她的脸,说奶奶现在还不肯闭眼。之后小姑对我说起奶奶临终时的情景,说奶奶吃了几口东西,有了些精神,倒还认得她。我说也许那就是回光返照吧。有你从几千里路赶回,为奶奶送终,她也应该知足了。
翌日,他们商量将奶奶的尸身火化,说临近年关别留太久,就让她早些上路吧。殡仪、报丧、付人情、酒宴、添坟、上坟等诸事开始着手准备,自是万般地忙活。
八点多钟,村里来帮忙的人已有不少,主事分好工后,便各自行其责。主事给奶奶洗了一把脸,说老嫂子您一路走好吧。之后让她的儿女子孙在外面等候,不久说了一声“入棺”,四个青壮年便抬着裹尸架将干枯的尸体敛入棺中,只待主事说出发了。主事停顿片刻,对我们说哭几声吧。于是屋院中哭声大作,之后又复平静,继而看到各自的放松。
哀乐声阵阵,人随着灵车送出路口。路上男人在前,女人在后,披着孝衣,各自带送,一路磕头不止,鞭炮声不绝于耳。主事将瓦盆摔碎,说上路吧。
之后便是由人在村心路口设置灵堂,摆满烧鸡、鱼、肉、菜肴、水果、白酒等,置上香炉。灵前的帷布上,写着“中华贤母,许氏鲁太享年八十四岁 诞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五日,卒于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十点多灵车带着骨灰而来,不久便开始举行祭拜仪式。主持穿着如巫师一般有明暗纹理的黑色长衣,顶一盏黑毡帽,表情肃穆。前来吊唁的人已有不少,奶奶的子侄等一干人跪在灵前,对他们实行叩谢礼。自是繁琐的很。
忙至中午诸人便到饭馆,兀自热闹。我则与崇乙在田地里守坟。下午两点多,灵车载着骨灰盒到了掘好的坟穴,在哭跪之后便匆匆地下葬了。之后众人便逆顺各三圈绕行,我捏一把把种子撒向她的坟前。这命如草芥的人生。
不觉迟暮,残阳如血。冬日的肃穆令人黯然,一簇簇白纸丝尚在微风中摇曳。大姑抚摸着纸牛说了几句话,我似没有记全。“大黄牛,角弯弯,娘的苦水你全喝……”,父亲则对着纸马道几句“娘,娘,上西南……”。(我亦不曾记全,这样的话似与莫言的《红高粱》很接近,毕竟诸城与高密毗邻,葬俗极是相近的)。主事拿出一张纸念道“山东省诸城市贾悦镇人,今日上路。特派四人护随,名为快腿、牛小、吉祥、如意。遇山开路,遇水架桥……,以此为证。”
伴着一阵风烟,扎好的纸马纸牛化作灰烬散去。人家说奶奶走的很顺利,很匆急。河的对岸是另一家人在祭拜,晚死于奶奶半日。她们生前为邻居,死后或能做个伴,人世自是有些巧合的吧。
此后上五七坟也无需赘言了。我亦没有了太多的精力诉说。就将两年前写的几句话一并附上吧。
宿命只不过是时间的回归与潮汐 一年年的四季濡湿了悠悠的年华 我记得河道上簇簇的白帛扎在纸架的牛马 黄昏时燃起熊熊的火,残阳如血 锣鼓铮鸣的惨咽就这样敲进我的心里 那时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遥远而陌生 就在河水丰盈的那年,它淹死了我十二岁时的玩伴 (路青)他躺在大娘的怀中象个熟睡的婴儿 那晚惊悸的感觉似乎是诡谲的笑容 河流依然没有名字,就这样流淌干枯
后记:其实凌乱的语言反而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块垒,就如同过度饮酒会带给人神伤一般。
在我父亲的姊们中,我见到了太多的自私、冷漠,这众生态始终是我不愿提及的。奶奶只是当前农村中的一个影子,在这样的土地中孕育着无尽的薄凉。
农村的养老现象似乎是一个并重的话题,这与所谓的传统美德是相悖的。几千年来之所以树立孝行,我相信是因为所谓的孝实在太少了,往往经不住敲击。就如同中国的清官史,实在伸指可数。要不也不会有《墙头记》与《老来难》等唱段了。许久以前,在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上,我见过关于“弃老洞”的诸多文字与图片,可谓触目惊心,人性的愚昧自是延续了下来。正所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唯有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