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邵振远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0 11:06:00

邵振远                                                                                     我的家乡诸城市昌城镇河岔片有九个自然村。此地古有“七沟八岔”之说。我上小学的时候，知道实际上有九个河岔，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其中有两个庄家河岔。青年人通常这样称呼它们：“大庄”、“小庄”。九个河岔被芦河分割成两片：河西三个，河东六个。河西的中心在徐家河岔，河东的中心在邵家河岔。农村“大包干”往前，徐家跟邵家比，邵家更占上风。根据有五：一、解放前，邵家有大地主，出读书人。二、解放后，诸城县第一所农业中学就设在邵家河岔。三、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中期，徐家邵家各一所“联中”，但是河岔片“联中”总校长常住邵河岔联中。四、河岔片的“片儿长”常住邵家，河岔片的    “党总支”也设在邵家。五、邵家比徐家更靠近公社驻地——昌城街。那里五九年前叫“区”，“大包干”之后叫“镇”。但是，徐家也不是处处事事都占下风。我平生第一次参加的“批斗大会”就是在徐家村前的队场上举行的。那时我也就四五岁吧，反正来来去去都是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的。那次大会声势浩大，场面热烈，光崭新的高音喇叭就安了四个：主席台上一边一个，会场后头一边一个。另外还有飘满整个会场的鲜艳的红旗。大会批斗的主要人物有两个：邹连芳和滕培德（这两位名字的发音是这样，字不一定都准确）。另外还捎带着袁升平和刘少奇。        我“出门”的记忆，去徐家河岔参加“批斗大会”还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跟着爷爷去邵家河岔买酒。那时，邵家有个“代销点”——有的人也叫它“门市部”，有的人叫它“供销社”。爷爷的大名我是上小学三四年级才确知的，在那之前，只听别人叫他“村长”。他牵着我闲逛的时候，早就没有村长这个职位了，但可能因为是“老干部”，还有资格把牛当“宠物”，牵着到处招摇。那次去买酒，他把我放在牛背上，一只手扶着。那好象是个中午，他穿着黑袄，敞着怀，一手攥缰绳，一手扶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前行。其实那时候他还没多大年纪，也就五十出头。但是为什么大白天走平地会深一脚浅一脚的呢？因为他迷糊。用我家上辈子的女人们的话说，我爷爷见了酒才会睁开眼。那个“代销点”门口朝东，门前有棵小树。爷爷把牛栓下，进去买酒。他是捎着酒壶来的，营业员老徐用端子量给他。酒在大缸里盛着，带长把的端子斜着插进去直着提出来，经过漏斗筛进壶里。那端子要是下得深提得快，一下就能多半两呢。不打酒的时候，端子和漏斗都搁在一个搪瓷盆里，所以盆底儿总有些淡酒。爷爷趁着人家筛酒的工夫，伸出长着长指甲的食指，蘸着那淡酒往我嘴里送，辣得我呲牙咧嘴。他则腆着老脸眯着小儿眼朝人家笑。来来回回的路上，我记住了邵振远。邵家河岔村中心大街的中间部位有一盘石碾，邵振远总是坐在那碾的旁边，腚底下一个马扎。他费力地抻着头发稀疏的大脑袋，罗锅腰格外突出。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搭理他的。他手里握着根小木棒儿，不停地在干松的浮土上写写划划，嘴唇同样不停地蠕动，频率很高，像电影里念经的和尚。他的脸色和脖子蜡黄，没有一点血色，脖子底下耷拉着一溜黄皮，像牛的脖子，那层松皮随着他脑袋的神经质抖动而不停地哆嗦着。我的小学是在自己村里上的。每次去邵家河岔，还是总能见着他。这时候他一般都坐在自家的门口，而不是石碾旁边了。他罗锅得更厉害了，脸面对着地面，鼻涕垂下好几寸长，特别大的脑袋颤个不停，手也一样。但是他的右手还是不闲着，还是拿根小木棍儿在地上写写划划。我特别怕见残疾人，到了他跟前总是绕着走。他村里的小孩子却不怕他，我好几次看见他们往他身边扔土坷拉碎瓦碴。每当那些东西落在他身上或者他跟前，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努力仰身抬头，四处寻找，特别显眼的眼白发出霜一样的光。那冷冷的目光跟脸皮的蜡黄色浑然成吓人的威严，可是仍免不了挨土坷拉瓦碴。路过的大人们也不出来制止那些做恶的孩子。大概就是因为他出身不好吧？他还老是哼些歌子，完整的我听不出来，只记住了一句“大刀响，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哼歌的时候，小孩子们照样扔他土坷拉碎砖头我初中二年级赶上了恢复高考。临考高中的那个春天，我们老师让我们几个“尖子生”放了学去找邵振远请教难题。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还听说，解放后七八年间，他就在这个学校代课，他来上课，学生要去家里接他，上课时还得给他搬椅子到课堂——他得坐着讲课。春夏之交，天黑得慢了，我们放了学到他家的时候，一般是在太阳挂在西边树梢儿上的时候，也是村里炊烟升起的时候。他的光棍弟弟“呱嗒呱嗒”地拉风箱做饭，他就在天井里给我们讲题。地面就是我们的“黑板”，小木棍儿就是他的“粉笔”。他坐马扎，鼻涕拖得更长，直接滴在地上，有时他也匆忙掏出一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手巾拧一下鼻子，还顺便擦汗——他特别能出汗，蜡黄的脸皮油油的，汗直着淌。我感觉恶心又恐慌。他什么都教，数理化语文全会，比我们老师强。我们老师也找他请教，只是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我回家说起邵振远给我们讲题的事，母亲就借机给我讲保养好身体的道理：“人没个好身子一辈子就完了。邵振远年轻的时候那是出了名的四少爷！家里有的是钱，又有本事，大学生！没得病之前，真跟个老虎似的！一人多高的墙他蹭地就翻过去了……这人，也是个命呀……”“那他是怎么得的病？”“听说是日本鬼子占了青岛以后他们大学生撤到山里，在山洞里睡觉，着凉了。”我们找他辅导了十多次以后，就考高中了。我从进了高中就再也没去过他家。周末回家，还常见他坐在门口颤抖着右手在地上写写画画。每次走过他身边，有心问候他，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还怕跟他搭话让别人看见了会耻笑我上了两天高中就知道巴结有学问的地主分子。我心想，反正他也看不见我是谁，快步走过去就是了。他跟他堂弟，还是两个光棍相依为命。高二下学期，有一天傍晚，我们在教室吃饭，有同学打开了收音机，里面突然传出了配着讲解的音乐，是《黄河大合唱》，那乐曲，那歌声，气势磅礴，解说也慷慨激昂。接下来是《大刀进行曲》，再后面是《在松花江上》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等等。我听着，感觉血在涌动，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听《大刀进行曲》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了邵振远，好象那些歌里就有他。我突然明白了，邵振远是个人物！是个值得敬仰的人物！再想到他的模样，想到他的地主分子的身份，真是感慨万千！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听说邵振远跟在台湾的母亲和在美国的两个哥哥联系上了。人们还说他母亲在一天夜里悄悄回来过，天没亮又走了。她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邵振远的父亲当年在村里欠下了人命债。从那以后，就传说他们弟兄两个不断收到台湾和美国寄来的钱。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个消息——邵振远的光棍堂弟五十好几了又娶上了媳妇。<span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不久，邵振远就去世了。终年五十六岁。<span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进大学以后，我读有关抗战的历史书籍，才知道高中的历史课本其实是很不完全、很不真实的。再进一层想，以前从书本里、广播里以及墙上的标语里接受的好多东西，其实是不足信的。从那时起，我对于上学和课本，就存了戒心。对于划分阶级成分，更是不以为然。但是，这些想法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因为担心人家说我异类。在从前那个时代，表现出思想的异端是很危险的。 后记：这些年，老是想起邵振远来。前些日子，请邵河岔村的退休教师杨炳越先生写了一份邵振远的简历，现在附后——邵振远， 1925年阴历8月初8出生在山东诸城邵家河岔的一个地主家庭，父亲邵德初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33年夏——1936年夏，邵振远在本村小学上学。36年夏——39年夏在路家道口高级小学上学，随后考入诸城国立第十三中学。40年日本人占领诸城，学校停办，学生回家。到42夏，他自学完初中课程，随后考入济南一所国立高中学习。44年高二结束时去上海考复旦大学，未中。48年夏考入山东大学，去青岛。在这里，他睡地铺，得腰疼病。50年退学回家治病。腰弯厉害，不能干活，靠祖母和同学接济生活。57年秋，诸城县办第一所农业中学在邵河岔成立，邵振远被招为教师，教数学、物理、化学，58随学校迁到西老庄，再迁到路家道口，成为正式教师。61年困难时期，学校缩编，他因身体不好，被精简回家，给生产队看村边的庄稼，与其堂弟相依为命。“文革”时，他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在家做饭。“文革”后恢复“高考”，邵河岔联中志愿考学的学生经常到他家请他辅导学习。1981年阴历10月30去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20 20:48:54编辑过]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6-20 18:25: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花之舞在2006-6-20 17:34:10的发言： 你说滴是偶村的人，hoho~[em04]</div>你是谁？

一个人的街 · 发表于 2006-6-20 20:42:00

   光您庄的了！·

小玩月楼主 · 发表于 2006-6-20 21:32:00

厄运\扼杀\悲剧

花之舞 · 发表于 2006-6-20 17:34:00

你说滴是偶村的人，hoho~[em04]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0 16:07:00

你是哪个河岔的？你也写些你印象中的邵振远吧。我这个角度不近便。以后多指教！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6-20 18:18:00

王老师文笔不错，我是偶然发现这个帖子的，发现名字很熟，进来看了下，所以跟着掺和几句，我就是那个村的，大概你也能猜到我是谁了。邵振远在的时候，我家就在你说的村中央的那盘碾的位置，记得他那时腰弯得要小于90度，那时知道他是个大学生，那时确实有小孩欺负他，我那时也就5、6岁，具体的就不清楚了，当时他的几个弟兄都是大学生，你说的他那个弟弟不是和他一个娘生的，他弟弟的娘本来就不精神，台湾那边的亲人好象前年还来过，具体就不知道了。他的其它弟兄现在在国外应该很不错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6-20 12:04:00

楼主是谁？是王老师吗？这么多年了，我记事的时候，还经常到他那地方玩，还听说是给经常给那些考大学的学生讲课，我们本村就有去他那儿听课的学生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6-21 08:53:00

昌城，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6-23 07:26:00

中国特色的人生悲剧。在厄运中奉献。致敬！！

花之舞 · 发表于 2006-7-1 18:56: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左右间在2006-6-20 18:25:24的发言：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花之舞在2006-6-20 17:34:10的发言： 你说滴是偶村的人，hoho~[em04]</div>你是谁？</div>我姓邵你呢？你也是邵家河岔的吗？

胭脂女子 · 发表于 2006-7-3 10:53:00

重忆悲剧,使人心痛,雨已落下，沉沉睡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3 10:54:06编辑过]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3 10:36:00

读完，悲上心头，恨上眉头！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7-4 18:46:00

我是，能说下你是谁吗？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7-4 18:48: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花之舞在2006-7-1 18:56:24的发言：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左右间在2006-6-20 18:25:24的发言：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花之舞在2006-6-20 17:34:10的发言： 你说滴是偶村的人，hoho~[em04]</div>你是谁？</div>我姓邵你呢？你也是邵家河岔的吗？</div>我也是，能说下你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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