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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 舅》 小舅是村上第一批高中生，小舅当年的同学早已团长师长局长县长纷纷退休怡儿抱孙甚至入土为安了，今年58岁，小舅还光棍一条着，擎揣着把弹弓走街串巷满庄转悠打麻雀。 那年月，时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大队长把自己的侄子推茬去上了大学，没小舅什么事儿。毕业回乡重新摸锄头撂镢头扬铁锨下庄活儿地，小舅难免被乡里乡亲瞧看不起不时还被调侃戏谑一番，小舅自己也有十二万分的情绪，不久就干脆把自己闷了屋里不出来见人。村里有好心人怕小舅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帮腔打圆场提醒大队长说别瞎了小舅一肚子的“文化水”，糙好给他点儿使处。大队长干笑几声，答说，好，好好好，既然二叔保票说这小子有“文化水”，那就给他点儿使处吧。这不，刚来了通知说要派人代表大队上公社参加学毛选大比武嘛，我看也不用商量了，让这小子去就行了。就这样，小舅被临时抓差去公社，他趁赶路的空儿在地排车上就着清晨的日头翻了翻毛泽东选集。正式比武时，每个大队都派了自己的代表，小舅最后一个出场，他把一至五卷毛选从头到尾背诵了下来，一时间艺惊四座，当即就被指定代表公社上县。几天后，公社敲锣打鼓披红戴花把小舅送了回来，还拘了解放牌绿皮大头车上验明正身游街样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小舅在县上拿了个一等奖。借东风，又有人推荐他去大队部帮忙打杂，平素也就是端茶倒水扫地，偶尔帮着写写算算什么的，一天也算一个工分，算是对他争得荣誉的褒奖也算是对姥娘孤儿寡母一家五口凄惶日子的交代。没成想，小舅在大队部干了没月半就被撵了回来，因为他去后还是抱了书拔不下眼来，一心只读书，两耳不闻身边事。公社上来人办事，村会计吩咐他赶紧倒茶水，他连看也不看人家，冲来人摆手，说自己不隆过，水壶就在地上自己倒吧。 小舅再次回到自己的小屋闭门不出，定点出屋吃饭定时上圈拉尿倒算正常，姥娘从窗户纸的破处偷偷观瞧，几次发现他趴了炕上拿烙铁锡来焊去忙什么，嘴里还哼哼着小歌。这天晌晚，大队长喝了顿烧酒醒来感觉酒渴，来到大队部喝了会儿茶叶。他开了广播喇叭电源，放了段《赵美蓉观灯》后，就开始满嘴妈拉个巴子催收催种催出工——广播喇叭里，村长说什么，小舅就跟着说什么，像是他的某根迤巴或者什么回声。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村长还是从声音上很快分辩出了那是小舅。他噶胡了几个人把小舅堵了炕头上，没寻到作案工具，冲进去的时候唯见炕中央很显眼地摆了一台檀红色的收音机，小舅正趴在收音机喇叭上等着干什么。村长一把扯开小舅，试探了一下，他对着收音机喇叭吆喝什么，高杆上的喇叭竟也跟着吆喝什么。这事件用在现在理解不亚于美国国防部网站遭黑客入侵，主页还被修改成了“美国蠢猪部”。大队长没定小舅“反革命罪”，姥娘家八辈贫农根正苗红，小舅还在高中时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但也未就此作罢，恶气难舍，就在炕头上，几个人把小舅堆了一角，你一拳我一脚，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伤好后，小舅做了弹弓，去南沟里掏来泥巴，搓成泥丸，排在窗台上晒干，放到灶底烧成青黑色的砖丸——打鸟。小舅穿街过巷，小舅浑身肮脏，小舅衣衫破烂，小舅的衣兜裤兜里塞满了砖丸。小舅最终打到没打到如果打到了又打到多少鸟，我不得而知。我确知的是那年年除夕他砸了村长家明晃晃的窗玻璃。小舅辩解说他不是有意，因为那一夜月明挺亮，他一心追那只黑色大鸟，至于是谁家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年除夕哪来什么月亮？还挺亮。村长等几个人于是就明白或者是小舅精神不正常或者是他瞎扯鸡巴蛋，几个人不由分说又把小舅狠揍了一顿。这次，小舅在家直躺到正月十五。正月十六，村长派人来通知，让小舅去乡铸造厂上班，铸造厂给了村上一个名额，来的人说，村长本想把这名额给他另一个侄子的，便宜小舅啦！ 脱离了庄活儿地，干上了小工人，曾经有段时间小舅格外精神，据传还曾差点结了婚。但为什么这婚终究没结成，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估计连小舅都一直那么莫名其妙着吧，我猜，也许与小舅异与常人的人生趣味有关。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小舅跟母亲闲谈，貌似是在说什么日本这会儿正在研究最新高科技，题目是怎么着把人类粪便回收利用，更确实一切说是怎么着再次食用，他说将来进入太空时代这项课题肯定很管用。 小舅已经老大不小，是考虑讨房媳妇的时候了，大姨不肯拿自己的婚姻给大舅换媳妇，大姨选择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多少年后那个喝口酒嘴里吱吱出声酒醉后老爱举着半块饽饽缩着脖子夹菜的男人选择了喝农药自尽。十七岁的母亲嫁给了父亲，一个硬朗倔强年轻健硕本可能成为我姨父的男人。尽管有母亲这次堵枪眼般的慷慨赴义，但姥娘有关自己两个女儿给两个儿子换两个媳妇的计算还是落空了，比自己小多了的伙伴们都抱孩子了，小舅仍然光棍着。一次酒后，小舅磨快了斧子，血红着眼珠子砍翻了庭院中央的樱桃树，那棵有十多年树龄的樱桃当年曾是姥爷手植，种下樱桃树，姥爷就去了青岛闯世界，没能再回来。樱桃树轰然倒塌，已经熟透、鲜艳欲滴的浆果红雨般陨落，砸得庭院里的盆盆罐罐叮当作响。看着满地红色鸡屎般的樱桃，姥娘觉得心里无比穆乱。我后来上大学又参加工作，业余时间看过几段弗洛伊德泛性论，弗洛伊德说：弹弓、斧头、树都是某种性的暗示，而与此有关的许多行为都是潜意识里性能量的张扬。 八十年代末，乡铸造厂倒闭，小舅自谋职业。小舅赶过一段时间的农村大集，摆卖铁锨小镢马扎燎壶锅碗瓢盆的地摊儿，顺便给人磨剪子戗菜刀。后来，听说贩烟丝贼赚钱，他也贩，烟草属国家专营专卖品，别家眼尖耳灵，他不行，结果凉台大集上被大盖帽逮住了，采住头发被往死里打。玩伴惊惶惶跑过来结结巴巴告诉我说你小舅做贼正人被围着打呐——那年月我们这些孩子分不清大盖帽和大盖帽的区别，以为凡大盖帽就是公安就抓小偷，而小偷是非常可耻的——我白了来报信的黄鼻涕一眼说你舅才是贼呢你全家都是贼！但还是忍不住关切拔开满大集的吵嚷声循着奔过去，从大人们杂驳的腿缝里，我看到了小舅惯穿的那件四个兜的深蓝色的确凉褂子：小舅死狗一样蜷缩在包围圈中间，双手抱头，指尖跟人家争夺着自己的头发。我在包围圈外大喊“小舅”、“小舅”，小舅循着声音侧转过脸来看到了我，四目相对，小舅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背转过了脸去。我看到小舅头发蓬乱，左眼红肿，嘴角挂着血沫。玩伴被我挡住了视线，却仍紧粘了我身后，拿手指头捅我后背，催问：是吗？是吗？是不是？我站起身来，挺直腰杆，双手插了裤兜里，答说，不认识！ 赶完凉台集，天晌时分，小舅照例都会从他的二姐我的母亲那儿走一趟，喝口水歇歇脚喘口气再走。如果恰巧遇到我们一家在吃饭，也不待让就，抽双筷子搁夹肢窝抽擦下蹲下就跟着吃。父亲好烟，对酒没兴趣，小舅好酒，对烟不感冒，倒也各不相犯。只要家里有看得见的酒，也不管父亲母亲让不让他，很不见外地就自己拿来倒上一茶碗，二两多一杯那种，不吃菜，先舔一小口，叭叽叭叽嘴，尝尝滋味，叨几口菜，这就一饮而尽，跟喝凉开水一样。再擒了酒瓶子脖儿来自己给自己倒上，啦派儿呱叨几口菜咪溜一小口，直到见底。其实也没什么人跟他啦呱，大多数时候都仅是他自言自语——小舅在我家不太受待见，父亲平素忙，没那闲空儿跟一个光棍子闲扯，母亲觉他是自家兄弟，懒得跟他客套。而我们俩兄弟幼小的心灵里竟也有些欺贱他，根本没拿他当长辈。 母亲问起，都有些日子没见你小舅了呢，我低头只顾呼噜呼噜喝稀饭，装作没听见。 其实，小舅用他的所学还是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过很多欢乐的。小到制作电磁铁，让白纸上的一堆铁屑起立游行做广播体操把我们一帮小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再复杂一些帮我们缠制220伏交流变3伏直流的线圈式变压器，这玩意儿被我反过来用直流这头接电池交流220伏那头接了铁门把手上，结果玩伴儿过来推门差点儿给电晕，乐得我们哈哈大笑。拿报废的老花镜片加集上五毛钱一片买来的凹透镜片用纸筒卷起来做土望远镜，我用它调来调去瞅集市那头的漂亮小女生。最绝的是村里有段时间老停电，86年我家买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小舅趁着停电的空儿点了蜡烛给我家重扯线，却仍被电了一下。小舅想了想，笑着呼我乳名问我想不想停了电还能看上电视。我说当然想了，那会儿刚放《八仙过海》，我期盼的不行。只见小舅拿了根铁丝搭接到他说的“零线”上，让铁丝入地，我就看见墙壁上的灯泡神奇地闪了几闪，但看样子还是不稳定。小舅却松了腰带来说没问题，在接地线上头撒泡尿就行了，结果电灯泡确实被点亮了，小舅却被电到了要害部位，一屁股迭出老远，满庭院扬溢开了快乐的空气。后来，我上了初中知道了一些有关电的基础知识，知道那天不是小舅的尿能发电，而很可能是村庄并没有被拉闸断电，是回路的“零线”不知道在哪儿断了，这种情况下，用户把“火线”入地，“电”就会再次流动起来。 当然，也并非他所有的本事我都感冒的，上了初中，作业越来越多，那天趴了炕上写，是生物。小舅来串门，指着课本的彩色插页（是只蚊子）问我知不知道蚊子有多少个品种，说这可是一等一的学问。我已进入青春期，自顾写作业，没理他，也不跟他搭腔，小舅有些失望，小声嘀咕，“可惜了，可惜了。”不知道是指我，还是在为自己的满腹学问叹可惜。我不屑于小舅所言的那些一等一的学问，我后来在老师及学校的帮助下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台强悍的考试机器，我后来如愿考上了大学，直到现在只要遇到考试上的事儿我还是不怵甚而如鱼得水，由此我认定当初小舅的叹可惜与我没关系，他仅是在叹自己。 “烟丝事件”之后，可能此后小舅心理上就有了阴影儿，见了大盖帽禁不住就想尿裤子，见了衙门就腿软走不动路，推而广之害怕世上所有当官掌权的人。在他理解，小到村里的小队长村长，大到片长乡长，都是权力，而所属权力一类的东西，就是一面子情理，就是黑社会，就是暴力，就是拿了人家可以野揍不歇合儿，就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耍流氓。母亲说，小舅去镇里上访来，骑着个破倔扎车子，单程就要四十多里路呢，去了好几趟，说要给自己争个低保，说连村长他姘头六间大屋当当滴都能当上特困户，他五十多快六十的老光棍子国家为什么就不救济！最终结果自然是没办成，因为母亲对我说让我操操心。 我托熟人去问，镇上民政助理反馈过情况来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一个人，相熟的一位副镇长倒说马里子马糊有点印象，年前冬天见过跟我描述有些像的那么一个人，弓弓着腰憷憷着脖儿双手揣了袖筒里样子委委琐琐，连着好几天见他在镇政府门口徘徊打圈圈，但一直没见他进过院。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明白了八分，我不想再谈下去，端了酒杯招呼大家说“喝酒”、“喝酒”。 我查了政策，像小舅这样的情况要争取低保，必须先把口粮田交上来，还要提供已无劳动能力的相关证明，比如体弱多病。小舅又来找过我一次，是个正午，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县委门口。我赶紧丢下手头活计出来接，从村子到县委门口，汽车跑表是八十八里路，那年春节前去看大舅小舅时我掐过表。小舅骑着自己的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来的，尽管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精神头儿挺好，甚至脸蛋儿还红浮浮得。 见我跟他一样推了辆自行车，小舅很惊讶地问，你的专车呢？我笑答自己跟他一样，从来也都是骑倔扎车子上下班的。小舅脸上表现出一些不太愿相信的样子，也许在他理解，他的外甥好赖是在南北大院上班的，是他的硬膀子，这种样子让人难以置信。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几个红绿灯，每次停下，我见小舅都不忘喝上口“水”，用一个脏兮兮的娃哈哈矿泉水瓶子盛着的。我在路边的市场买了些菜，熟牛肉、鸡腿、凉拌菜、炸货，小舅在一边劝着说别浪费些钱了，差不多吃口儿，有酒就中。家里没人喝酒，也从不放酒，经他提醒，我赶紧去店里拎了两瓶密州春八年窖藏，一百二，2瓶，这时，小舅的脸上才现出舒心得不行的笑容，也不嫌我乱花钱了。 下午单位还有事儿，我没怎么喝，开了一坛，基本上全倒给了小舅。酒劲儿上来后，小舅开始话痨，东扯西啦乖子马蚱也不嫌累，内容无外是东家跑了他家去一头猪仔被他养了几天人家却要了回去，西家圈里出粪他帮了半天工人家给了他二十块钱之类。眼看着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小舅却仍还没有想住嘴的意思。我就打断他的话头说，小舅，要不你上床去歇歇，咱们爷们儿晚上再啦，我先去上着班。小舅却很坚持，说，我不，我这就走。却不动身，眼瞅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出神。坐了一边的母亲赶紧找来几个食品袋给他一骨脑打包装上，小舅扎煞着双手去阻拦，嘴里一个劲儿嘟囔着不要不要。我把那一坛未开的八年窖藏不由分说塞到了他身后的黑提包里，其实用不到“不由分说”，小舅这次没有挡。小舅起了身，满脸羞怯神色地抚着饱胀的肚腹瞅着我说，囊，这还好意思？看了看地上那坛残酒，说，要不，这剩下这点儿我也带上吧，看你也不爱喝酒，这一旦酒开了，喝了不疼瞎了疼。说着，从提包里摸索出之前的“矿泉水”瓶子，咚咚咚倒上，我怕酒掺了水不好喝，想另找个空瓶子来盛，小舅却说不碍事，告诉我说这瓶子里装的本来就是酒，我猛然醒悟原来当初过红绿灯的时候他都不忘竖上口。 就这样，喝了七八两白酒后，小舅又骑上自行车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母亲不让我拦他，说知道他酒量，这点儿酒没事儿。我在他裤兜里塞上了两百块钱，在他耳边说，舅，那事儿我确实办不了呢。我知道小舅来这儿的正题是想问问低保的事儿，却被我酒堵了口一直没好意思言声出来。我接着道，舅，咱身体好好滴，咱活过那些驴吊狗日滴，多活两年不就什么都有了嘛！说着哈哈大笑。小舅没想到他认为的国家干部外甥说话竟如此粗俗，甚至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禁不住收了害怕，板起脸来唤着我的大名教育我说，你好歹是个干部，说话要注意影响。我把小舅扶上倔扎车子，在他厚实的后背上狠推一把，道：嫩快走吧，要不我真耽晚班捞！ 望着小舅远去的背影，母亲又絮上话头，道说今年春天小舅去荣成看望大姨。没有直达车，要从威海倒，不巧到威海时车晚了点儿，人家告诉他从威海到荣成还得一百四十里路，建议他住店或打出租，前者一晚上三五十块钱得，后者两百来块钱。小舅说算来算去两者都不划算，不如直接用脚量来得合算，结果就那么一路走一路打听，摸黑行了一夜徒步到了荣成，第二天天亮，大姨出来敞门，发现小舅已经蹲坐在她家门口睡着了。 对于老光棍，对于寂寞者，酒，始终是个很难避开的话题。父亲去世后，母亲来了县城接送上幼儿园的侄女，老宅一直空着。一个冬日，我因琐事回老家，自个儿在老宅待了一天，独守空荡荡的四间房。热烘烘的火炕烙着，暖嘘嘘的阳光照着，那一刻，时光仿佛停滞了下来，肚腹中刚灌进去的半斤白酒开始燃烧，我竟没能感觉出恐惧、无聊、空虚、寂寞一类词汇存在的意思。我想，小舅的嗜酒，也许与类似的情境有些关联吧。参加工作后，去探望两位亲娘舅，每次都不忘拎酒。很难想象，如果世间打一开始就没有酒这物事，又将让小舅如何去面对这惨淡的人生。最近一次见小舅，已经是年前腊月里的事儿啦，扣了好长时间门环，小舅才出来开门。过了一年，小舅又见老了，皱纹更多更深了，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也多了些。小舅鼻头通红，说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把我往屋里迎。我注意到有柴草从大门口的麦秧垛穿过天井直漓漓落落到灶门口，天井中间行人的埇路上散落着一坨坨被冻成了冰蛋蛋的猪粪牛尿，踩上去滑不溜丢，让人不忍下脚。母亲说，两年前小舅不求人自己翻建了三间房，我一直引以为奇迹。进到这三间房里，才感觉四下里透风，冷得跟冰窖似的，温度跟外面几乎没什么区别，炕上的被子看来就从来没叠过，很可能也不需要叠。小舅说，叠它干什么，叠了它等到晚上还得费事铺。我环视四周，建议小舅等开春最好把屋角墙缝拿泥巴堵一下，小舅却一个劲儿说不用不用，说屋里透气时时有新鲜空气人不容易感冒。 我懒得跟他争辩。 小舅在村后，大舅在庄前，我让小舅上车载了他一同去大舅家。中途在胡同里被一辆卸货的车堵住，好长时间，只得下车步行。我小心翼翼搬着鸡蛋，小舅胁下夹着一箱酒走在前面带路。大舅今年六十九了，有三个儿子，大表哥智力有点儿问题，三表弟身高不足一米五，都在极寒的内蒙打工修铁道还没回来。唯一各方面正常一点儿的是二表哥，结婚七八年了却又没有生育，在隔壁建了四间瓦房，基本不与大舅来往。大舅说自己完成任务了，给大表哥三表弟都讨上了媳妇，云南那边过来的，但又很快逃离了那是另一回事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到大舅的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呼直响，那是给三表弟讨媳妇忙结婚时落下的病，着急上火感冒严重了还不舍得去医院，一拖再拖，成了肺气肿。小舅支了炕沿上左看右看，无动于衷无识无觉的样子，其实心思都在大舅家墙壁的电线上，冷不丁打断大舅的话，说：“哥哥，你家这线路得改造改造了哈，要不哪天起了电火可就不好了。”话来得无头无尾，不入环境，让人莫名其妙。 我仅在大舅家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以车还在外面等着要回县城为由提出辞行。大舅一家送出老远，任我怎么劝也不肯回去，我看见大舅灰白的头发棉毡一样粘成一块儿，有气无力地附在头上，整个人咳得跟虾米一般。我赶紧上车，摇下车窗催大舅大妗子赶紧回去。转过头再去寻小舅时，却发现他已经走远，我只看到他一个背影，仰头挺胸，腰板直挺，走路还是那样，从不肯把脚底板抬高，以至于把乡间的土路搅得跟一辆坦克经过一般，尘土飞扬。 （全文完） 风中渴望 4月6日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1-3-24 14: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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