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渡 槽

吴心柳

    朋友点开一张图片在电脑屏幕上，笑问我们这是哪里。暮色苍茫，夕照欲晦还明，一架物影高腿长身，庞大又玲珑，如长龙饮水从空而下，似鲲鹏展翅凌空而起。

    几个人一通惊呼，太美了!惊呼之下，不由人不感叹的，还是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那句耳熟能详的话：“生活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东西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是石门村后一道土岭上的渡槽，村里人呼之为大渡槽的就是。既称渡槽，当然是引水灌溉的水利设施。当年它从岭下石渠引驯服之水，灌溉岭上瘠薄之地不驯服的干旱，它润泽了丰收，润泽了希望。在前机械化时代，它是大集体时代农村集体建设的产物，是穷乡僻壤开天辟地的奇观；她是集体力量的凝聚，是集体理想的一样具象化身。如今石门水库，由灌溉防洪一变而为饮用水源，大渡槽更失去了引水的来处，也就失去了她存在的初心。

    不过，从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大渡槽还真有些神奇。四五十年的风吹雨打，她几乎是毫发无损，连粘结石块缝隙的水泥也不曾脱落；石块都是人工雕凿规整的素色花岗岩，棱角分明；最高的石柱有十几米，柱身设计有三层穹洞，高大而轻盈，刚健秀美兼备。当缺乏大型机械的时代，柱顶的水泥石槽全是靠了绞车和人力的严苛合作才得以飞身半空中的。类似的建筑一乡之地能找出那么两三处就不错了，而且之后几十年这穷乡僻壤再也没有出现过，说稀奇并不为过。

    方今待理想主义时代已然背身远去，集体迸散为家庭个体，忘恩负义的个性主义时代猴跃登场，这大渡槽是免不了渐变为寂寞之身的，始则无人照拂，终则惨遭废弃，她孤独兀立于秃岭野坡之间，只剩得鸟雀狎戏游云相伴，四近村里的老老少少业已熟视无睹视而不见了。

    想来大凡能扬名传世的物件，都要经历一番磨难，从起始功利观照的热闹，到繁华褪去的冷落，到风侵雨蚀的消磨，最后才是智慧元素的结晶升华与再发现，这才算历尽熔炼修成正果，才入得了世人法眼，才成得了你争我夺的宝贝。这其间的曲折譬如唐僧师徒的取经路，九九八十一难，难难皆有成为灭顶之灾的可能，败则旦夕，毁在毫发。

    大渡槽在自己的磨难历程上显见地做不成一个幸运儿。眼下虽说不得荡然无存，也只是剩得半座石砌的基座而已。是的，大渡槽在石门以外无名无望，她攀不了名胜古迹，扯不上鸿儒硕学，注定得不到大能量的关照与看护。它什么时候消失的？谁曾关心过深究过？而今看去这么美的东西不知不觉悄没声儿地没了，谁曾追问这是不是我们大家物质乃至精神上的难以挽回的损失？

    看着照片里大渡槽宏丽的身影，心里不由隐隐作痛。多亏朋友的有心，大渡槽即使在劫难逃，赖他的这一帧镜像才得以立此存照，才有可能返影入有缘人的波心。我希望大渡槽重生，但重生必是假货赝品，这个世界太多的就是假货赝品，不缺她一个。所以说，大渡槽，你去吧，既然世人不知珍视，你又何必留恋？

    我不应该心疼大渡槽。但凡愿意抬头往前看的人，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并不过分为难，我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我更关心大渡槽的那些兄弟姐妹的命运，对她们可能遭遇的劫难想尽心伸出援手。

    愿政府的相关部门，愿民间的爱心人士，正视前三十年，重视前三十年那些较大的公益性设施，珍视他们的文化价值，即使还无保护之力，也应当对破坏之手尽一点喊停喝止的责任。

    让我们腾一点闲心，打量一番身边这些大都经历了四五十年风风雨雨的所谓废物吧，即使一时觉得她们还很丑，也请先别打扰她们的沉睡，更别动她们的歪主意，尽着岁月把她们静静封藏。总有一天，她们以历史文物的面目会脱胎换骨重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