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

独木桥

二零一七年二月十日上午，接到三弟电话，说大爷没有了。正月初一还谈论起他，三弟说他身体很好，精神状态不错。父亲很欣慰，说你大爷是好人。“好人”是村里人对大爷一致的评价。可是，可是天不假人，“好人”突然的走了，走的的突如其来，走的让所有认识他的人猝不及防，走的让人唏嘘不已……接电话的时候，我在变电站监护，无法脱身。挂断电话，忽然眼前的一切都虚幻都不真实起来。算起来，大爷与父亲是一个曾祖父，按血缘来说到了我们这一辈是不远亦不近的关系。但是，早就过了不惑之年的我，更深刻的体会到所谓的血缘无非是纽带，可粗可细，甚至在有些时候可视之若无，亲兄弟的反目反倒更令人心碎。在我们兄弟的印象中，大爷不单是血缘上的关系，更是和蔼、亲切兼具长辈风范的大爷。在《老屋》中提及的八间房子的地基，有三间原是大爷家房子的老址。一九八三年村里房屋规划，大爷对父亲说，你儿子多，就在这儿盖吧，我到别的地方去。一九八三年我刚好十一岁，对这以前的许多事情模糊了细节但深刻了梗概。最早的胡同三户，我家居中，大爷家在东边，是死胡同，进出需从西边，所以在许多日子里的早晨和傍晚会遇见大爷，他是县人民医院的一名中医大夫，骑着自行车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上班下班，就这样风雨无阻许多年，直到举家搬到城里去。他家房屋布局我依稀还有印象，东边的一间屋装杂物，墙上挂着木匠用的锯和刨子等，他的父亲我的四爷爷是木匠，随着年龄增大，这些赖以彰显身份的家什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杂物间东边是空地，栽了几棵树。小时候经常跟耗子一样在狭小的空隙中穿梭，跟大爷家的孩子们打闹嬉戏，到了吃饭的时候，堂而皇之的坐下就吃。不只是我，三弟也是这样，几年前大娘还跟我提，母亲让我们回家吃，不回，再叫，就哭，于是就由了我们。那个时候虽说不至于饿肚子，但是一顿饭往往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心酸和拮据，没有从那个时候经过的人很难理解对于“吃”会交织多么复杂的情感的。母亲还跟我说，有一年秋收下雨，落在地里的花生生芽了，大娘去捡，炒了一碗，从院墙递过来，说给孩子们吃。大娘是个质朴的乡下女人，没有丝毫心计。在那个艰难的年月，就这么彼此依扶着度年月。

大约是一九八八年前后，大爷全家农转非，搬到城里去了。那个时候的城市与农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城里，意味着富足、舒适和繁华，而农村，依旧贫穷、艰辛和落后。处在这两个地方的人，往往在内心深处会悄然发生改变，优越更优越，卑微更卑微，而这之间的鸿沟也会越来越深。大爷一家不，去他家，一如在农村那样毫无拘束感。也就在这一年，我们家似乎正滑上没有希望的深渊。四个儿子，按照农村习俗，需要四所房子，娶四个儿媳，这是父母无法承受之重，那一年，父亲的牙齿迅速脱落殆尽。也是那一年，三弟考中专，中专可以分配工作，无疑会减轻父母山一样的负担。能否录取，成了父亲忧虑的焦点，我记得在张榜前几天，他整夜抽烟。最终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到城里找了大爷，托关系到教育局查到三弟已被师范学校录取，方才整日咧着黑洞洞的嘴巴笑个不停。

师范学校跟大爷在人民医院家属院的家隔着一条路，大爷叮嘱三弟每周日到他家吃饭，每次大娘都是包水饺。偶尔未去，他就让他的二女儿我的二姐去找。刚入学时他不足一米六，到毕业，已经是一米八二的壮小伙子了。

或许实在无力承担学费了，我高中未念完就辍学了，父亲找到大爷，让他想办法给我在城里找份工作。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农村怀有那么深刻的恐惧，不只是我，我们兄弟四个他都挖空心思的让我们离开农村，而他做这一切首先想到的是大爷，跟他商量让他想办法，大爷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解决。这个时候，我们与他，已不是渐行渐远的血缘关系，他视我们如自己的儿子一样急我们所急，为我们所想。父亲说，在那些困难年月，我们家成了村里最大的困难户，许多人家对我们避之不及。譬如借钱，一般人不敢借，实在抹不下面子，该借一百的人家顶多借四十。即使父亲的至亲，冷眼瞅着我们一家，盼望着我们兄弟四人成为四条脏兮兮的光棍汉而后快。若干年后我才理解，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心理上，父亲有事便不由自主的想到大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爷成了父亲的一份支撑和希望，而大爷的人品对我们，尤其是我和三弟以后的人生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不久，大爷带来了好消息，已在棉油厂给我找了份工作。我终于骑上自行车，向着城市出发了，虽然后来因为诸多原因，我离开了棉油厂，但那份工作，是我人生的起点。让我深刻的明白农村的孩子虽然能吃苦，但只有本分、诚实、认真才是立身之本。

三弟由教师改行干了警察，军训期间，他穿黄球鞋，捂得双脚溃烂，血肉模糊。他找到大爷诊治，后来洋洋得意的让我猜大爷开的药方花了多少钱？我猜不出，他伸开五指，说五毛钱。仅仅花了五毛钱就好了。毫无疑问，作为大夫的大爷，那些年，我们家、我们村、甚至周围与大爷熟悉的、能够扯上关系的外村人，生病、求医问药必定首先想到的是他。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见过他在炽烈的太阳下收割小麦，汗水湿透衣服；见过他在深秋拖着地排车收玉米；见过他一手扶犁，一手执鞭赶牛耕地；也见过他在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给病人号脉；还见过他回家后病人找上门请他诊治的情形。他永远是一付不温不火温文尔雅的样子，声音有着与众不同的金属质感的磁性，找他看病的人往往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宽慰和希望……也许，人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天真的以为至亲的人可以永远待在身边，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面对生离死别的现实，这两者难以融为一体。尤其是突如其来的离去，会生生把亲人的心都带走。大爷的外孙女说，头天晚上姥爷还跟她聊考研的事情，爷俩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次日早晨五点，大爷起来，先是说口渴，又说冷，再就是昏厥。等到救护车赶到，一切已是回天乏力了……大爷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七十八周岁。

二月十一日下午是大爷出殡的日子，他的骨灰将埋葬在老家的祖坟里。灵车缓缓驶出小区，哀乐声起，催人泪下。大爷的众多本家侄子来送他最后一程。那天特别的冷，风也大，我们匍匐在地，虔诚的磕头，默默祈愿大爷一路走好。

扶淇河畔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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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心柳

在村子里医生是文化人。好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