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女人

独木桥

我们村还有过一个外乡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二十年前，在打麦场上。那天热浪滚滚，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身上无一例外附着厚厚的尘土，和着汗水，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奇异图案。外乡女人也在干活，她身材高大，动作麻利，同她的男人，四十多岁的光棍福来配合默契的铡麦秸。村里其余的几个光棍汉借故靠近他们，嫉妒的目光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个外乡女人是自己找上福来的。据说，她在马耳山南找过一个光棍汉，最初的热忱和激情消失殆尽后，这个男人原型毕露，最终让女人失望了，她说她只是想找个男人好好的熬日月，于是翻过马耳山，一路向北寻找幸福，终于在我们村停留了下来。时间证明，福来没有让她失望，就像王家琪善待那个神经有问题的女人一样，我们村纯朴的村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让我想起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蹲在村街上边哭边脱下上衣，他稚嫩的脊背布满横竖交叠的鞭痕。他说是他后娘打的。围观的男人怒不可遏，女人在抹眼泪。几年前夭折了儿子的一个男人分开众人，拉起孩子的手说，走，到我家去，给我当儿子，我不会打你。又说，这是天意，死了一个又捡了一个。但几天后，孩子父亲一路打听着找来了，孩子走的时候哭天抹泪依依不舍。
这个女人来的时候带着个小女孩，四五岁，或许是颠沛流离的原因，比村里同龄的孩子都瘦小。女人说这是她捡的，但村里人不信，自己度日尚且艰难，再带个孩子岂不更难？也许是跟哪个男人留下的吧，不过村里人懒得深究，日子一天一天的挨，谁没有自己的苦乐悲喜？
福来比村里其他光棍都丑，一张狭长的脸好像弯曲了的鞋底，把五官挤的非常紧凑。但是福来踏实干活，为人真诚。或许源于经验，女人自己找到门上，肯定是经过一番打听，这让其他的光棍嗟叹不已。从此，他们努力改变散漫的习惯，穿衣也整洁了许多。期待中从天而降的外乡女人再没有发生，只是几年后，一个四十多的光棍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兔唇女。另一个被丧夫的外村女人招到门上，继承了那个不幸去世的男人留下的财产、女人和孩子。
这个外乡的女人不但能干，还是理家高手。鞋垫子脸福来只是知道像牛一样干活，但心思呆滞，远没有这个女人活络。女人来后，福来家清洁了，院子敞亮了。第二年，圈里养了猪，院子一角圈了两个篱笆园，一个养鹅一个养鸡。母亲说，那年带我儿子在附近玩，这个女人飞快跑回家，拿出两个鹅蛋塞给我儿子。这年春节，福来杀了头猪，那些日子他家的院子里像晒衣服一样到处挂着鲜亮的猪肉，邻居们也品尝到了传说中的腊肉。
女人来后的十多年里，每年秋收和麦收之前的一个月她都要离家出走。福来问她去哪儿，女人说去很多地方。再问，女人便说以后你会知道的。女孩小的时候，她会带着她，女孩上学了，她就自己出去，年年如此，从未间断。每次女人回到家都蓬头垢面疲惫不堪，倒头就睡，有的时候一连睡三两天。慢慢习惯了，每年到了又要离家的日子尚未动身，福来就提醒她该走了。有一年麦收在即，女人回家了，她很兴奋，没有了往年的疲惫，她告诉福来，这一连许多年，她是去寻找她的女儿了，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是在枣庄找到的。还有一个没有找到，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女人举起右手以示决心，看的福来一愣一愣的。
又过了三年，当初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已经高中毕业，没有念大学，在一家企业打工。这年秋收前，女人没有如惯常那样回来。她的女儿跟福来很后悔，手机已经普及，不该听从女人说不会用这东西而没有给她买。女人回来是在秋收之后，她踏进家门便抱住在家的女儿放声大哭，她说她的另一个女儿也找到了，是在河南的驻马店，她说她这一辈子的心事了了。至于她两个女儿怎么丢失的，福来没问，她也没说，是啊，人世间有多少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呢！
去年的一天，我回家。母亲告诉我，外乡女人走了，应河南女儿的强烈要求，去河南定居了。临行，她要福来跟她一起去，福来想了一天一夜，没有答应。他说我已经六十多了，河南那么遥远，我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我也离不开这块土地。女人哽咽着说，这次走，再也不回来了。福来垂下脑袋，半晌无语。
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在单位她谈了个对象，老家安丘的。结婚后在安丘安家落户。母亲说，每年过年，小夫妻都会来接福来去安丘，她说她母亲要她好好孝敬福来。每次来，一口一个爹，叫的福来和村里人的心暖暖的。
我家菜园地在福来家北边，去菜园要路过福来家门口。福来爱笑，这么多年受外乡女人的感染，看见谁都热情的打招呼。那天跟父亲去菜园地，福来叼着一管肥大的旱烟，蹲在家门口。他老了，脊背佝偻，脸像晒焉了的白萝卜。深秋的夕阳穿过树枝的缝隙凝聚成一个光斑射在福来身上，他脸上带着陈旧的笑容，忘了吸烟，忘了周围的景与物，兀自沉浸在遥远的思索里。也许，他在想外乡女人，也许，无所思亦无所想。

明诚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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