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父 严 父
严父慈母是我们熟悉的亲情生态的主旋律。然我们家却与这主旋律有些不那么合拍,我有慈母,却不能说有严父。
若给父亲来一幅肖像漫画,我定会先画一脸游动如鱼的笑纹,再于层层笑纹间画一双飘似浮萍的笑眼。我的父亲,满村的乡亲无不说他好脾气;在儿女们面前,他是慈父而非严父。我翻遍自己记忆里的成长相册,完全找不到父亲金刚怒目的影子。
我是家中独子,从小生活上就受着长辈特别的溺爱自不必说。而当上学之后,父亲不但从不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而流露不满,而且常常以我的某些乖张言动为骄傲。我迷三国故事和三国人物,一本接一本地买三国演义连环画,花费不少吃喝之外的冤枉钱,可是并不曾见他来横加阻止和训斥;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一个人常常是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手舞足蹈,晕晕乎乎自拟了白袍白马的赵子龙跃马挺枪,或者过关斩将的关云长拍马舞刀。有乡亲背后把我神神叨叨的样子说给父亲,不料他不仅毫不为意,反而竟以我为能似地扬扬得意。我从老师口里学些新词儿,喜欢回家卖弄给父母,譬如把农民不叫农民而叫成“修理地球的”,父亲也竟似乎大觉意外似地,常在人前夸耀我的独出心裁,连身旁小小的我也不禁感到难为情。
虽说出身穷困,但慈父慈母和家中长辈们的种种溺爱,竟使我遇事常不分轻重拿事不当事任性妄为,即使在人生重要关口上也常比同龄孩子显出不那么懂事。
1985年的那个流火的七月,初中毕业参加中考。那时节我脑子里糊糊涂涂,似乎并不觉得考试的极端重要,状态极不稳定,成绩忽上忽下。老师着急,屡屡找我谈话,而我却只是无言以对一言不发,使老师不得要领无处措手,于是更加着急且又加一层生气。我又从不主动与父母沟通,凡事喜欢闷在心底,那时回家与父母相处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而偶尔回家父母见我憔悴的样子心疼都还来不及,那还能在学习和考试上苛责我什么,我因此也就更加沉闷。我的父母只是默默地加倍地照顾我的生活,隔不了几天,就要烙了软软的白面单饼,细细地卷了煮鸡蛋,送到学校里来。家境大都相差无几的同学中间,我那时的生活真算得上是上等中的上等。而父母又似乎总怕我吃不饱似的,送来的好东西总是多到吃不了,直到去城里考试回来,桌洞里还有剩下的单饼鸡蛋,却已经都馊成了一个儿。我心疼又无奈。
可我的任性颟顸终于使自己中考名落孙山。那天我从学校看完中考成绩回家,父亲正跟几个乡亲忙着修缮烤烟炉,他一面听我吞吞吐吐地说话,一面继续忙着手中活计,末了只是轻轻嘱咐我好好放牛。我心里本来满是惴惴不安,茫然又清晰地觉得很对不住父母,然而父亲淡然的态度让我暗暗诧异,同时小心脏里悄悄跳动出侥幸,觉得这难过的一关竟出乎意料地顺利而过。
漫漫长夏里我就只是继续着放牧家养的那头黄牛的工作,父亲那时种着十几亩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忙着伺候庄稼,然而照例是不用我干地里的重活的。日子就在白热的阳光里泛泛而流,中考渐行渐远孤帆远影,我对未来又终于渐渐茫然起来,我不再追究上学对自己的生活有些什么清晰的价值。秋风一起,秋草黄老,晒青草的时节到了,牛羊过冬的草料需准备了。我们把地里的荒草薅出来,晒到就近的石坡上,纠缠着的青草散发着热烘烘的香气,渐渐变得又软又轻。草干后,须打捆担回村子里,放置在空旷通风处,堆成高高的圆垛苫起来,随吃随取,这就是过冬的牛粮了。那一年我家河东的一块黄泥头地里青草疯长,庄稼不见旺相,干青草倒是丰收了。父亲在河西村头上的一只烟炉上揽下烧煤烤烟的活儿,忙不过来,于是我每放完牛回家就又多了一项劳动,就是拿了长木杆去翻草晾晒。
一个半大过晌,太阳刚开始收回她的火焰,我才要上坡放牛,父亲急匆匆赶进家来,吆喝我说先别放牛了,广播说有雷雨,先去河东收草担草。父亲借回了不知谁家的一根扁担,又找了自家的并一卷绳子,我紧跟父亲奔到河东地里,父亲哈了腰大抱大抱地收草,结结实实地捆成两大个儿,起身吩咐我说:
“挑回去这两个你先!”
我望望两个草个子,诧异地说:“我、我挑不动吧。”
“怎么挑不动?早晚就脱了!”父亲斜视着我,大声说。我看他是真生气的样子,这可是不寻常的事情!
“孩子没挑过,能中?”一旁地里的乡亲凑过来,不无担心地跟父亲说。
“怎么不中!不吃苦怎么能知道苦!”父亲脸色凝重地说。
“挑回去!”父亲坚定地再次向我说道。
我立刻悟出了父亲这次的“不怀好意”。我考不上学,端不成铁饭碗,早晚要象父亲一样做一个小山村的农民,农活的轻重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拣选的,农民的命也不是任性可以改变的。我虽没有强大的思想,但自来成长在农民怀抱里,双脚决定脑袋是农家子的世界观。我心底里有一股倔强的气流在鼓胀在上升。
我拾起长长的扁担,走到两个草个儿中间。父亲把扁担头儿插入绳子底下,掰木棍插了扁担梢上的眼儿。我蹲身续了右肩,试探着掂了掂平衡,然而两手攥在肩前的扁担上,猛一挺身用力,我站起来了,站住了!可是一前一后两个草个儿子却看不出离地的样子!它们太高了。我憋着气儿走了两小步,两个草个儿子竟也微微挪动了!可是它们太沉了,它们似乎狠着心把我往地里压,死着劲儿把我往后里拖!我抿紧嘴咬紧牙,踉踉跄跄走起来,我要让父亲的狠心败下阵去!
父亲起初还紧靠在我的肩膀外边,两只胳臂挓挲着罩在扁担上面。我一站起来,大概吓了他一跳。我缓缓走起来,他不情愿地闪到一边却又跟紧在后面,口里不由自主地轻轻嘟囔着:
“慢着,慢着点儿!”
地里泥土松软,深一脚浅一脚,我恨脚底绵软无力;地头田埂狭长硬滑,后脚接前脚如踩猫步,我恨半天不能挪一指;河边小路砂石遍布,软硬不均,我恨这乡下的土路生性刻薄成心布设坎坷!两个草个子淹没我在中间,我只能看到脚前一步远的距离,我几乎是只凭对路的记性摸索前行。我双手死死掯着肩上的扁担,汗流浃背,汗流进嘴里舌头是咸的,汗流进眼睛里眼睛睁不开,我每走一步都觉得无比艰难,可是我就是要艰难向前!我似乎看见父亲还站在背后的地头,远远望我的眼睛却不再象往常一样!
“啊哈,这孩子这么能了!”
前头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我看不见是哪位乡亲大娘,也不想看见。然而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村头大路,那段二百米左右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我终于战胜了!刚踏着硬硬的大路沿儿,缓缓扭身调正扁担方向,然后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软成了一根烂面条儿。两个草个子悄无声息,扁担兀自挑在上面。回望来路,象扫帚扫了一道,烟尘还没散尽。父亲的身影也已经看不见。我大口地喘气,一遍又一遍地擦汗,汗珠子泉水一般不住地往外涌,薄薄的夏衣已经湿成透明纸黏在身上。
“使劲儿歇歇吧孩子,不用那么急。雨还不知来不来呢。”前面说话人的身影还没走远,她又回头嘱咐我。
坐在两个高高的草个子中间,路上往来的乡亲并不注意,我本可以深深地呆一呆。然而气息才刚平复,我就努力站起身来,我担心父亲挑了另一担青草赶上来,我不愿意看见他今天那种异样的眼神。我把右肩续到扁担中间,才一使劲,立马疼得我呲牙咧嘴眼泪都迸出来了;换成左肩,却又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只好再换回右肩。
从村头到家门口,至多也就一百米的距离。两个蓬蓬松松的青草个子儿,熊一般缓缓地挪动,拖着土路,腾起尘烟。刚到家门口,我一下子墩在地上了,任满脸流汗满心流淌激动。十几年来我干了唯一的一件像样的农活儿,十几年来我的父亲我的慈父头一次分派我像样的硬性任务!我的表现是不是出乎他的意料?我的内心是不是正如他所料?
“你爷这个狗儿逼你挑的!”母亲打开大门,惊讶地发现我瘫坐在扁担底下,又气又疼地骂起来。
“我自己挑的。”我朝母亲摇摇头,想起身。
我的慈父,当我在人生第一个重要关口遭遇挫折竟茫然不自知之际,他竟蓄谋做了一次当时令我憎恨在心的严父了。这件事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底版上,父亲当时怪异的举动令我后日里屡屡返顾。而当我真正参透他的良苦用心,是在春秋年轮又长了几圈之后了。而且分明地,时光的焦距越是拉长,站在时光波心里的我的慈父,影像越是那么清晰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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