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每天都用微信发来视频,报告妈妈病后恢复的状况,妈妈的腿能抬起了,手指能微微弯曲了,妈妈能站起来了,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妈妈的每一项进步都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欣喜,群里随之欢呼骚动。那种喜悦和孩子成长过程中每次渐进的细节带给我们的那种欣喜是一样的,感觉空气是明亮的,呼吸是香甜的,世界为之而美好。
视频里有时只是妈妈坐在饭桌前笑,天真无邪的笑,单纯的像孩子一样,没有丝毫的悲戚,毫无挂碍地,溪水般清澈干净。那种笑能传染,让每个人都忍俊不禁,群里便汇成一片海浪,喧腾不止,一天的美好生活就在妈妈的笑声里,就在哥哥细心地打理中展开了。
哥哥也时常发些文字,把爸爸妈妈之间的故事说给大家听,有时是段笑话,甚或是些糗事,哥哥说得事无巨细兴趣盎然,显然欣欣然享受着这对老小孩带给他的生活乐趣。照顾病人有多累,我早有体验的,我们离开了,哥哥一肩担起了全部,他却从来没有给我们展示过他的疲惫他的无奈,他只是想法设法地让大家放心和开心。
妈妈这次真是病得不轻,血栓栓在了脑桥,半边身子没了知觉,一进医院就住进了重症室。妈妈住进去两天,直到医生提醒妈妈可能有生命危险,哥哥才把消息告诉我。
哥电话里语气很平淡,他说如果你放假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过来看看老妈吧,她说想你了。我却感觉情况不妙。哥的口气与以往截然不同,以往哥哥总是说,爸妈都很好,不用惦记,你们忙你们的,几千里远的路呢,不用总往回跑,时常来个电话就行。就是侄女结婚这样的大事,哥也拦阻我说,不用请假回来了,来来去去得好几天,学生高考正在冲刺阶段,这里不是非你不可,那么一大群学生却离不开你。父母年纪都大了,妈妈今年身体一直不好,在我追问下,哥哥才遮遮掩掩说老妈住院了,这次挺重。我赶忙订最早的火车票,急急忙忙赶往家中。
医院病床上的妈妈浑身插满管子,被一动不动地束缚在病床上,这个平日里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时刻准备美艳出镜的爱美的老太太,此时像一片衰败的落叶,无比颓废地自暴自弃地躺在那里。妈妈见我情绪十分激动,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喃喃地叫出我的名字,像个无助的孩子,将一只手伸向我,舌头僵硬着,言语也含糊不清:我动不了了,这可咋办呀?我攥紧老妈的手,妈,咱不担心,别怕,你有儿有女怕什么,我回来照顾你了,你身体不好我就不走。妈妈好半天才稳住了情绪。
妈妈在重症室的那几天,我们的心一直揪得很紧,监视治疗仪上每个数字的波动变化都让我紧张不已。一向沉静的哥哥也显出了不安,一次半夜里他复去又复回,匆匆赶到病房,将他从网上查阅到的关于这种情况的种种危险信息,又跟我细细交流一遍。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相信会有谁能把妈妈从我们身边带走,任何力量也大不过我们攥得紧紧的手。自妈妈生病,家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和各自的生活,自动围绕在了妈妈这一重心,陪床护理,安抚妈妈情绪,和医生交流沟通,出谋划策研究治疗方案,还有后勤保障,照顾家中爸爸的……人尽其力,各司所职。妈妈后来都说,我这一病,得了所有人的力了,没啥不满足的了。在这场与病魔的拉锯战中,亲情最终逼退了病魔,妈妈在重症室里住了十天之后,病情稳定并日趋好转,移到了安静一点的普通病房。随着病情趋好,妈妈的心境大开,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妈妈身体的恢复是从婴儿状态的每一项生理机能的恢复开始的,这次生病,让我们重新见证了一遍妈妈的成长经历。从懵懂浑浊的眼神,到清亮有神的目光,从僵硬含混的发音,到清晰准确的语言功能,从整日卧床,到能搀扶坐起,由胃管输送药和食物,到后来会咀嚼吞咽自己吃东西,从尿管通便,到后来恢复大小便功能,妈妈将儿童的成长之路又重新复制了一遍,我们像看护一个婴儿一样,幸运地陪伴母亲重新成长,妈妈每一项技能的重新掌握,都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惊喜。
不过妈妈这次成长与过去有些不同,妈妈性情变了,头脑变得单纯,情绪变化无常,泪点笑点都变得极低。我悄悄和哥哥说,以后咱妈要当孩子养了,哥哥不说话,只是看着妈妈笑,眼神中满是对孩子一样的宠溺。而老妈呢,在大家的呵护宠溺中,一天天地变得没心没肺起来。
时间长了,妈妈也大致拿捏出孩子们对她的不同态度来了,哥哥是宠,嫂子和妹妹是哄,两个女婿是敬,只有我充当的是厉害角色。妈妈在不同人面前就会表现很不一样了。妈妈很会跟哥哥撒娇,哥哥一进病房,妈妈的腰身就习惯性变软浑身无力起来。哥就会斜倚在病床上给妈当靠背,妈妈倚在哥哥怀里,任我喂药喂水,或舒服地打盹儿。我单独照顾的时候,我要端水喂药,她就变得无依无靠了,只能腰身挺直,独坐床头。一次哥哥踏进病房看到这个情景很惊喜。我打趣妈妈道,为啥我哥一来你腰身就软啊?妈妈嘿嘿一笑说道,有山靠山,没山独立呗。听听,这不是孩子是什么。
有一种口服药味苦,每次喂这种药的时候,老妈脸上的表情总是很丰富,百般躲避,需极力劝说。一次,老妈又骄纵起来不肯吃药,我便脸色一变,这药有黄连苦吗?你说我小时候身子弱,一冬天你喂过我二十一服汤药,服服药里有黄连。每次我都看着药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是我不都喝掉了吗?你还不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吗?妈妈心虚地看着我的脸色乖乖地喝了药。
妹妹一旁忍不住笑。妈妈,你还记得春晚严顺开演的那个小品,老师的女儿训老爸的故事吗?
老妈嗫嚅道,你姐姐比那个老师还厉害。
以后每次到吃这个药的时候,便先想到这个典故,母女三人笑成一团。
有一阵儿我见老妈看邻床眼神诡谲的样子,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凑到她嘴边,听她在笑话邻床失禁的大妈。她似乎觉得特别好笑,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呢接着连续两天,妈妈也玩起了和临床大妈同样的游戏,让我们兄妹三人陪她玩得手脚不迭,满头大汗,一身的狼狈。我忍不住开妈妈的玩笑说,妈啊,瞧瞧您啊,小时候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们的那点恩,现在你一点不拉都找补回来了,你倒一点不吃亏啊。妈妈听了没有笑,却是一脸的木然,嘴里始终念叨那一句,这可咋整呢?
若在往常,妈妈反击的话早就脱口而出了,妈妈读过书,是个聪明女人,话锋锐利。妈妈病后变得含糊起来。我知道,以后,我们娘俩再也不能打嘴仗了,我多么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驳得我哑口无言啊。
当初在重症病房时,还有四位病友。临床的大妈跟妈妈同龄,几乎同时入住。病情很重,始终昏迷不醒。陪床的是姐弟俩,姐姐性格豪爽,嗓门也大,说起话来就关不上闸门,说的都是平日怎么照顾妈妈的,教导别人怎么照顾病人,也讲她怎么插手弟弟婚事的。弟弟是个粗拉拉的年近五十的单身男人,总是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像是不耐烦又像是不知该如何插手,看吊瓶常常看过了头,常常要护士来提醒该给病人翻身了。他会嘟囔,老太太太胖了,我弄不动啊。这时只要哥哥在,他就会动手帮忙,娴熟地帮着料理一切。哥哥还会与昏迷中不停说着胡话的大妈聊天。一次,大妈竟然睁开眼看了看哥哥,大家感到无比欣慰。
一起在重症室的十天里,我眼见那位粗拉拉的弟弟一天天地变化着,后来不仅能熟练地料理老人的一切,还主动做整个病房的卫生,一次看我疲劳打盹,还关切地对我说,你睡会吧,我替你看着吊瓶。我们转到另一个病房时,他还来看过妈妈,俨然一个温厚的男人了。他姐姐悄悄地跟我说,她妈妈这次生病,弟弟表现真好,她特满足,他是看你哥哥对妈妈照顾那么好,他都不好意思了,跟你哥哥学的。我暗想,这个姐姐看她说的做的也是个孝顺女,为什么平日就没有影响到弟弟呢?而在病房里言语不多的哥哥在这几日里就对他影响这么大呢?一次,我忍不住劝了她一句,别再管你弟弟的婚事了,只要他找的是他自己喜欢的就行了。这位姐姐固执地摇摇头说,不管不行,我可不能任他胡来。没有合适的宁可让他单着,将来我管他,让我儿子养他老。我心里一阵苦笑,这姐姐爱弟弟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
在医院熬了十八天,妈妈终于在正月初八那天出院了。我们给老妈办出院手续时,临床的大妈却刚刚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老人家自入院以来,一直也没能清醒过来和大家说上一句话,尽管医生想尽了办法,姐弟俩用遍了好药。我去跟他们告别,他们告诉我已经着手为老人准备后事了。我在老人床边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无限悲伤。
刚出医院门口,妈妈向病房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喃喃自语了一句:唉,我要回家了,他们还在那儿躺着哪,还有的再也出不来了。妈妈说完叹了一口气。自妈妈入院以来,即便是在重症室的那几天,我也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想起曾和我们一起焦虑一起疲惫一起期待过的,共同在病房里度过除夕的那几家人,我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
我抚着妈妈尚不灵活的手臂,心里在感激上苍,它还让我们带妈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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