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母亲好蒸枣山。
枣山很好看。枣是红的,面是白的,红点在白上,娇娇艳艳,直叫人恨不得大啃一口却又百般舍不得;山有六层,五层是由六个片儿拼成,每一片儿上宽圆下狭尖象个扇形的花瓣儿,花瓣儿的宽处点着两个红枣,六个瓣儿匀整地合起来,极象一个精巧的大花盘模样;一个比一个小起来的花盘摞成一个塔形的山,不,一个枣山更象一个塔形的别致的花朵。年节里摆着,人看着无不觉得喜庆和富足。
乡间庄户人家过年都是祭祖的,供桌上摆满各色供品,而枣山则是要摆放在供桌外沿儿的两个桌角上的,一边一个成个门户模样。大年夜拜年的一进门儿,先看见的就是这两个枣山,都会禁不住夸赞:蒸得好枣山!
初三撤供,这经祖宗享用过的枣山就有些神异。正月里每次待客,母亲必不忘在面食笸箩里放两瓣儿枣山。客人里总有人会说,我吃枣山,沾点儿老辈儿的福气吧;家里小孩子每爱抢枣山,心里想的却只是抠那个绵软甘甜的红枣。待客之外,母亲照例还要收藏两三个枣山花瓣儿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不等日头出窝儿,小孩子们还拽着梦尾巴梢儿,猛然间被母亲摇到半醒不醒,随后嘴巴里即被塞进指头肚儿大小的一两点松软的东西,就势不情愿地含着咬嚼几下,恍然明白这是吃到了枣山,并且懂得这一年中能够见不到虎狼蛇蝎了。
长大了我自然不相信枣山会有这样的神效,然而母亲还是照例每年把枣山花瓣儿藏到二月二,想着给我的儿女吃,且还要逼着我和妻子也吃一点,全然不顾现在的虎狼蛇蝎多么稀罕。
母亲爱蒸枣山,且大概也以自己蒸枣山的手艺为骄傲吧?
左邻右居那些年轻的媳妇蒸枣山,多来跟母亲学艺,一次两次学不出徒的,还要笑请母亲到家里去,亲手给做出样子来,而后必不忘记给师傅备下答谢的饭菜。
每年腊月二十八,是家里蒸枣山的日子。母亲早起用半温的清水泡枣儿洗枣儿,用夜里早备好的老面和面揉面,面须软硬适度柔滑细腻,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备面的过程怎么看都更象个不小的力气活儿。面备好略醒一醒,即撕块儿搓条儿,条儿须比擀面杖细一些,长过一根筷子——越往上层要渐渐短下一些,两端略尖;条儿搓成即就着案板轻拍使略扁,拿筷子尖儿取面条儿中间直划一道浅浅的沟痕,勿须均匀流畅才得美观;然后弯曲面条儿两端对起成个小角的扇形,用筷子拨着扇弧正中点至扇跟端,捏合拍平,在扇弧弯成的两个眼儿处各按上一个红枣,一个漂亮的枣山花瓣儿就做成了。六个花瓣儿拼一层,六层成一个枣山,到最顶一层就只是一个茶碗大小的圆溜溜的馒头做顶子,顶子浑身按满了红枣。
上网查查枣山的做法,发现母亲的手艺跟网上的介绍竟大不同:一是母亲做枣山,从不擀面饼当底子,她搓的条儿长而粗,蒸出来的花瓣儿就厚重大气,无需另做底子;二是母亲做的枣山每个花瓣儿都是双枣的,好事成双,更加招人喜欢;三是母亲心里的尺寸精准得不得了,母亲不懂尺规,却对花瓣的大小匀整、每层山的伸缩比例,都能拿捏到说不出的恰好,不能不让小辈儿们觉得神奇。我有时不免心想,母亲的手艺若申请专利,说不定还够得上国家级呢!
枣山的花瓣儿做出来,接下去就是蒸枣山了。蒸枣山之前先要到暖烘烘的炕头上开枣山,开到八九成即可。预先把八仞铁锅里舀上近半锅清水,架上箅子铺匀了洗净的麦秸草;硬柴急火烧到八九成开,这时把开好的枣山一瓣一瓣排到草上,换软草急烧至热气腾腾,再慢火烧半刻钟,锅里的枣山花瓣儿必蒸熟无疑了。待热气消散净尽,才可揭锅出锅。出锅的花瓣儿须略略“解汗”,然后利用熟面还残余的一点粘性,即刻拼出花盘,垒成枣山,经凉透定型之后就成了不容易掰得开的漂亮的枣山了。
过了年我须初儿上离家,上大学的闺女也要十五返校,母亲早早包好几个枣山花瓣儿,一再嘱咐我和妻子:想着给孩子吃哈,别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