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舞四月天

刘善仁 · 发表于 2023-5-3 12:51:17

蜂舞四月天

刘善仁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村里担任赤脚医生。那时合作医疗经费拮据，面对很多病人都无药可治。

村民彭玉光患慢性支气管炎，一遇天气变化就哮喘加剧，是我的常年病号。他从外地打听来偏方，说用蜂蜜、黄梨和洋金花炖水喝能治哮喘。他找到我，问我这个方子怎么样。我想反正也没有其它办法，就告诉他可以试试。

像彭玉光这样的慢支病人，当时村里不少。既然要试试这个偏方，我有责任尽量帮他们找到药源。这三味药，黄梨、洋金花都不缺，但蜂蜜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物。

正好当时邻居魏本正在养蜂，规模不小，我就去拜访他。这个人很有故事，本身就是个传奇。他曾闯过关东，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讨生活。他听人说大兴安岭一个山坳里住着一位老人，专门养蜂。魏本正当时在东北四处闯荡，没有固定的收入，日子很苦。他想找那位老人学养蜂糊口。

他背着干粮，找了半个多月才找到那位养蜂老人。他的诚心感动了老人，把他收下了。魏本正就像伺候父亲那样伺候他，老人也实实在在地教他养蜂知识。一个采蜜季结束，魏本正学成回山东，在自己的家乡开始养蜂。

我去拜访他，正值刺槐花流蜜季。看到他院子里摆着几十个蜂箱，嗡嗡的蜜蜂进进出出，颜色像琥珀一样的蜂蜜装满大盆小罐。我应主人的要求喝口尝尝，那香气和味道真叫沁人心脾！蜂蜜的主要成分是果糖和葡萄糖，比蔗糖更容易被人体吸收，其中含有的大量有益于人体健康的维生素、氨基酸、蛋白质、矿物质和芳香物质，更是蔗糖中所没有的。

我从学生时代对新事物就容易着迷，看到养蜂竟然这么神奇，就当场向魏本正提出，愿跟他学习养蜂，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一头扎进养蜂，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魏本正师从大兴安岭养蜂老人，学的是饲养中蜂。中蜂产量少，病害多，容易产生分蜂热，不易维持大群。他回乡后，购买了世界上最优良的蜂种——意大利蜂，实行规模饲养。我想学养蜂的想法，老魏很支持，他低价卖给了我一箱意大利蜂和部分养蜂用具，作价70元。

这70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来说是不小的数目，我卖了一头猪筹集出这笔钱，把蜂搬回家。

我有个特点，不管接触什么新事物，都希望精通，尽量了解这种事物的根本规律。为了尽快掌握养蜂技术，我到新华书店买了很多有关养蜂书籍，还订了一份养蜂杂志——《中国养蜂》。这份杂志是中国科学院养蜂研究所的月刊，介绍养蜂最新技术；其后又陆续从北京蜜蜡加工厂邮购一些养蜂用品，如蜂帽、蜂刀、巢础等。为了制作分蜂用的蜂箱，我让二弟善义把屋后的一棵杨树伐倒，解成木板，自己做蜂箱。一年的时间，我用这棵大树制作了十几个蜂箱和巢框。我做的蜂箱，燕尾榫整整齐齐，严实合缝。邱家七吉村木匠铺的孙作田大爷爷看了后夸我木匠活可以出徒了，我很自豪。

第二年刺槐花流蜜季，我用自制的摇蜜机，摇出了带有花香的新鲜槐花蜜！这一小坛子琥珀色的纯槐花蜜，香气袭人，倒进碗里能挂碗，入到嘴里，甜到心底。我高兴地让母亲尝尝，让我的弟弟妹妹们尝尝，让邻居们尝尝！那种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

蜜蜂扩箱的规律是一年分两箱。但那时候为了尽快扩大规模，我一箱蜂当年就分了六箱。这是违背养蜂规律的，这六群峰由于工蜂太少，都成了弱群，它们自己储备不够过冬蜜，不得不用蔗糖作蜜蜂的过冬粮。一箱蜂至少需添加五六斤蔗糖才能安全过冬。可那时凭糖票买糖，这几十斤糖有钱也买不到。我没办法，只好买糖块熬糖。可糖块也不好买。好在五弟善信的同学张勤忠在小辛庄开代销店，他两人负责给我弄糖块。

往蜂箱里加过冬糖，并不是直接倒进去就行，必须把糖块熬成糖水，由蜜蜂自己在箱外把糖吸进肚子里，然后钻进蜂箱，把糖吐进巢脾，经过蒸发水分、发酵等工序后，再由工蜂吐蜡封孔，供过冬时启封食用。

饲喂过冬糖常常在晚上进行，因为白天容易引起社会蜂群前来盗蜜。一旦发生盗蜜事件，不但蜜被大量盗走，还会由于本箱负责保卫的工蜂在与来犯蜂搏斗中大量死亡，造成蜂群由强群变弱群致使过冬困难。而晚上饲喂，外蜂都回巢了，不会来犯。

早把糖水装进饲喂器，放在蜂箱几米远的地方，一箱蜂一晚上的时间，就能把七、八斤糖水运进蜂巢。所谓饲喂器，市场上买不到，需要自己造。我用一个盛一千片阿司匹林的大药瓶，在金属瓶盖上扎上若干很细的小孔，装满糖水后，把瓶子倒过来，搁在支架上。由于瓶盖上的孔很小，糖水不外流。只有当蜜蜂把嘴伸进孔内吸吮时，糖水才会被吸出。

我的入门师傅魏本正养了一辈子蜂，因为没文化，无法接受科学理论指导，饲养操作不入套，只是瞎摸索。我刚开始养蜂，全听他的。后来我订阅了中国科学院养蜂研究所的月刊《中国养蜂》，并买了各种养蜂书籍，认真阅读，掌握了蜜蜂饲养的理论和技术，我开始反过来指导我的启蒙师傅魏本正。这期间，我在1974年第8期《中国养蜂》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养蜂心得《给蜜蜂补充过冬糖之我见》，还得了18元稿费。如下：

个体养蜂，可能会由于秋季管理不当或者过度取蜜，造成蜂群过冬蜜储藏太少，使蜜蜂难以安全越过三个月的无蜜可采的冬季。这时就要给蜂群添加蔗糖，以补充蜜蜂的过冬口粮。

补充的方式有两种。

一种是采用空脾，灌上浓糖水，然后在傍晚把这块脾直接插入蜂箱。蜜蜂会根据需要，通过振翅掀风，调节糖水的浓度，留待过冬食用。但这种方法有一个弊端，就是加入的糖水不是蜜蜂从外界采回的，没有经过蜜蜂吸入蜜囊，吐进巢脾的过程，所以酿造不到位，蜜蜂食用后会造成消化不良而拉稀，影响开春后蜂群的发展。

另一种方法，把浓糖水盛在饲喂器里，放在离蜂箱几米远的地方，让蜜蜂自己采回蜂巢。这个过程一般是天黑后进行，因为白天进行会引来盗蜂，特别是秋季外界蜜源少的时候，其它蜂群闻到糖的香味会蜂拥而至，盗抢一空，并会由于撕咬而使蜜蜂大量死亡。

糖水的配制：把糖和水按1；1的比例调配，然后上锅煮。等白糖全部融化后停止加热，糖浆就出现了。等糖浆的温度降下来以后，可以在里面加少量的豆粉，代替花粉，然后进行灌脾喂食，或者用饲喂器采食就可以了。

我一边干赤脚医生，一边养蜂。说实话，养蜂收入不多，但养蜂知识了解的倒不少。如果让我给养蜂人讲如何养蜂，以我掌握的知识，恐怕一两节课讲不完——

一箱蜂，加继箱的强群3、4万只，弱群也就几千只。蜜蜂的习性非常复杂，蜂群内部有严格的等级分工。

蜂群里有三种蜂：

一、蜂王，一群蜂就一只。蜂王平常在蜂脾上移动产卵，有几十只工蜂环伺周围，形成一个移动的“王圈”。蜂王属于“孤雌生殖”，意思是，一次交配，终生产卵。这在动物界绝无仅有。当蜂箱内由于成员太多，产生拥挤状态时，这箱蜂就会产生“分蜂热”。也就是说，这个大家庭产生了想分家的情绪。那么这箱蜂工蜂出勤率就降低，劳动效率就大不如前。这时蜂王就在王台内产卵。蜂王产的卵都是一样的，但产在王台内的卵，工蜂就会饲喂王浆，长出来的是幼王。

二、雄峰，一群蜂就几十到几百只，其作用就是和蜂王

交配。不在分蜂交配季时，养蜂人的一项日常工作，就是打开蜂箱，把这些只吃蜜不干活的雄峰掐死扔掉。

三、工蜂，一箱蜂工蜂数万只。顾名思义，工蜂就是“工作蜂”。这种蜂无性别，雌雄不分。蜂群里所有的工作，如采蜜、采花粉、饲喂幼虫和蜂王、清洁蜂箱、保卫蜂群等，都由工蜂完成。工蜂寿命很短，流蜜季也就两个多月，秋后越冬能延长至半年。

当蜂王偶尔产在王台里的卵被工蜂饲喂王浆而长成蜂王，但当这群蜂还没有分蜂的欲望的时候，蜂王在巡视时就把毒刺插进王台，把幼王刺死。一山不容二虎，一群蜂也不能有两个王，即使新旧蜂王是母子关系也不行。但当蜂王衰老，工蜂就会自动保护王台，让幼王安全诞生。诞生后的新王会在众多的工蜂簇拥下，巡视蜂群。当新王与老王见面，会发生一场殊死的搏斗。虽是母子但各不相让！结果往往是老王不敌身强力壮的新王，被刺身亡，这群蜂就由新王率领。

当蜂群产生了分蜂热，出生的新王就不屑于和老王挣地位，它的野心是另立山头！它会带着一大批工蜂离开原蜂群，到外面安新家。这时养蜂人就会给它们准备新蜂箱，把这群新蜂收进去。这是自然分蜂，效率很低。作为规模饲养一般采取人工分蜂，见效快。

不管是自然分蜂还是人工分蜂，蜂王都要先与雄蜂交配才能产卵。

新王交配，一般在晴朗无风的上午进行。

新蜂王交配的场面，那真是惊心动魄。

新王出蜂箱，足足的王的气派——两只工蜂在前引路，另两只殿后。这五只蜂出箱后直插天空。这时的雄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几十几百只倾巢出动，追随新王而去。这时箱门口有几十只工蜂朝新王升空的方向嗡嗡振翅，发出电波，为新王导航。其它成千上万的工蜂，趴在蜂箱内一动不动，连平日那种嗡嗡声都听不到——它们在虔诚地静等新王回宫。

升空的新王，不管不顾，极限爬高，一前一后的四只工蜂已无能力跟上而被甩开；后面跟来的雄峰群，也优胜劣汰，能力差的，只能在低空盘旋。其中最强壮的一只雄峰，追上新王，在极高空交配成功。在分离时，雄峰生殖器留在新王体内，这只雄峰也因受伤而跌落地面死亡。这一对蜜蜂，一雌一雄，天上地上，惊天动地，大场面的婚配交尾，用生命演绎了一段人类难以理解的凄美故事。

完成交配的新王降低高度，在下面等待王驾的侍卫工蜂迎上去，重新组成王的仪仗队，打道回府。它们下降到一定高度，收到箱门前的工蜂发出的导航电波，电波引导新王队伍安全回巢。这最后一步如果出错，新王误入其它蜂箱，会与人家箱门口负责保卫的大批工蜂发生搏斗，新王会被弄死。即使侥幸进入蜂箱也会被这家蜂王刺死，后果不堪设想。

外地蜂群一般从南方往北方，转地放蜂。同一种植物，在500里外的南方谢花了，但再往北500里左右，这种植物才刚刚开花。所以养蜂人从南往北500里一站，追花夺蜜，转地放蜂。

刺槐花是全国有名的蜜源植物，进诸城采蜜的外地蜂群，就奔每年阴历四月份的刺槐花。当年西吕标涓河河套有大片的刺槐，阴历四月初是盛花期。一到这时，外地蜂群摆满涓河两岸。刺槐花期20天左右，花一凋谢，他们就马上转地，再往北500里，追另一个槐花蜜期。

一般一个强群顶多追三、四个花期就要离开追花路线，找地方休养生息，不能再继续追蜜，否则蜂群会迅速衰弱。因为工蜂在盛花期寿命只有两个多月，几个采蜜期后会因劳累而大批死亡，再恢复强群很难。

蜜蜂采蜜活动半径不超过10公里。所以在当地转场，新址要安排到10公里以外，否则对蜂群来说是灾难性的！因为蜜蜂有认旧地方的习惯，一旦在10公里内转地，从新地方升空的蜜蜂，仍然认原来的路，就会回到已经搬空了的原地盘旋，再也回不来了，新地方的蜂箱可能会成为空箱。如果转地超过10公里，蜜蜂发现这是个从未到过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它的记忆系统就会把旧的记忆符号抹去，接受这个新环境而不再回原地方。

蜜蜂有非常奇特的习性，养蜂人必须顺从这些习性。养蜂人在蜂群旁边工作时，必须穿淡色的衣服，不能用香皂和香水，口中不能发散出浓重的烟味和酒味，否则会引起蜂群“应激”而向养蜂人发起攻击。蜜蜂蛰人后,一般都把毒针留在人的皮肤里。要即时用镊子将毒针取出，或用刀锋沿皮肤刮擦，把毒囊刮掉。然后用清水清洗。由于蜂毒呈酸性，再涂抹碱性物质如肥皂等以中和蜂毒。

曾有一次，我的脸被蜂蛰了，由于处理不当，肿得很厉害。我坐在院子里休息，这时有人有事上门找我。他走到我面前，问我：善仁没在家？我说：在屋里。他到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说：没有在屋里啊。我已忍不住笑了。他认出是我，大吃一惊，说，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如果是职业养蜂人，被蜂蛰的次数多了，体内产生抗体，渐渐地被蜂蛰了也不肿了。

后来辞去赤脚医生，当了老师，没空养蜂了，不得不放下这个爱好。可是我对养蜂已经达到痴迷的程度，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每到刺槐花流蜜季，外地追花夺蜜的蜂群转到诸城，我都去涓河岸边刺槐林中拜访他们——风中弥漫的槐花香，蜂箱口进进出出的采蜜蜂，摇蜜机中琥珀色的槐花蜜，让我心旷神怡，就像进入一个神话世界！我当年发誓，等我退休有空了，我还要养蜂！

时光荏苒，一转眼，我已年逾古稀。滚滚红尘卷走了大段岁月，半个世纪的社会洪流涤荡了一切，改变了一切——退休了，不用工作了，进城了，住高楼了——大树参天的刺槐林不见了，原野牧歌式的养蜂环境一去不返！时过境迁，世纪夙愿已无法实现了，心中留下一生解不开的养蜂情结。每年蜂舞四月天的春光里，只能倚在钢筋水泥的高楼上，临窗眺望朦胧的远山，遐想山中槐树林里那蜂飞蝶舞的世界，忙忙碌碌的工蜂在进进出出地采蜜，风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