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春意闹,万紫千红竞芳菲。深情款款的春天从不辜负众生的深情,总存抱柱之信如约而来如期而至。
家在乡间,与山水比邻,与草木同居,鸟兽为伴,虫豸成友,我深居在一片天然的春粉的汪洋里。这些久蛰在冬寒里受尽思念煎熬的春粉们,乍出牢笼无不尖叫无不欢呼,无不歌舞无不奔走,他们醉意朦胧兴之所至,他们吐绿开花随心所欲。春天给了众生恃宠放肆的胆量了。
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一个春粉,然而老而丑愚而拙,常怀自惭自羞之心,当春发生之际虽内心发狂但言动终是静默。秉此情性,追不得桃李,攀不了梨杏,我只向粉丝寥落处觅同道,从风情寂寞处寻热闹。
住家的后面不远处是一条深长的旱沟,一年之中除却夏秋之交,水是不容易有的,又因为交通不便,那些瓢大碗小的地块儿耕种不易,只好给生性泼辣容易长成的杨树去撒野。沟谷既平常少有人至,野草杂花遂得长到任性,各色小动物成了没爷娘管的孩子日日玩到尽情。然而我却算得上这个地方的常客,夏夜去拾截柳龟儿,秋日来捉蚂蚱,严冬擎了长杆打枯柴,我从这里得着了生活的小小实惠,得着了工作之余的闲暇快乐,然而四季之中唯独春花烂漫时节,我不曾有造访它的记忆,也许只顾得去艳羡游人如织的都市公园里那些名花珍木了。
这个春天,我决心不做沉闷无聊的艳羡者,偏来这近在咫尺的沟谷里做一次尽兴的野游。我蓬乱了头发,换上不惧沙土不辞坑洼的布鞋,翻出孩子早几年的军训服,捡一个双休的胜日,任由脚步散漫来探访那些跟我一样寂寞却深情的野芳。
一踏上进沟的小草路,脚下青绿斑驳里这儿那儿招摇着朵朵热烈的金黄,仿佛夹道欢迎似的,这是正开花的布布丁。它有形状奇特的叶子,长着夸张的锯齿缘,仿佛做仪仗用品的古代刀剑;蹲身细看,它小如一元硬币模样的花朵大有几分梵高向日葵的丰姿。这布布丁是乡亲的心爱,既可做药材,又是可口的野菜,采回家做小豆腐,味道纯正,野香扑鼻;更有人拿它炒制布布丁茶,杯水泡春天,别有一番风味。有些生活经历的人,偶尔会由春天的绿色联想到饥饿,心波泛动,就更加喜爱甚至感激春野里的布布丁,感激它患难与人共的慷慨情性。然而布布丁却不解风情,它大约只是想尽各种可能把自己化在春风里,回报三春光景,若当无人理会处,它仿佛故意似地侵上路边来,把花香恋上行人的裤脚鞋底。
站在沟边的田埂上望下去,疏疏落落的树枝擎上半空,,枝间嫩叶和羞半绽,绿中泛红,与沟两崖上田地里麦苗的晴翠相映衬,那种春情初萌欲迎还拒之态越发惹人怜爱。
我多想立刻变身一只林间鸟,去枝叶间盘桓鸣唱,任娇嫩的翠色滴上毛羽,染绿我穿林度云的歌声。
沟谷里的沙土里、土埂上、石缝间都可以见到熟悉的苦菜的身影。苦菜有大苦菜小苦菜之分。大苦菜叶大而圆,能长一根粗长的紫红花茎,花是深黄色;小苦菜叶细而长,叶面苍翠,花茎细短,花淡黄色。大苦菜还不到开花时节,小苦菜却正当时,然而花朵单薄,花色羞羞怯怯,仿佛乡间女孩子怕见生人似地,倒比得布布丁显出富丽阔大。小苦菜虽然味苦,但跟布布丁一样可以做药做菜炒茶,也似乎为更多人所熟识喜爱。
荠菜满地都是的。因为地方贫瘠,叶片小到可以忽略,显出花茎支楞楞的孤独。花是那样的细碎素淡譬如白芝麻,连片开着的,白茫茫如残雪似天际星河。对许多人尤其都市中人来说,荠菜代表着春天的味道,若无缘来亲近乡野,餐桌上摆一碟清鲜的荠菜,蘸一点甜酱或者味极鲜,细细品去,从舌尖到心田一路就荡漾着郁郁的春的气息了。童年跟乡野亲近过的人们,看看荠菜或者只是想想荠菜,心魂就撒了野地往春天里跑。我漫走在沟谷沙土乱石间,感觉自己就是一缕渺茫的荠菜花香,弥散到安静的阳光草木间。
深绿的地丁似顽皮的童子,不时跳到眼帘里。这沟里多的是蓝花地丁,株小叶小花小,几根须茎细长透明,柔柔弱弱地擎出一朵朵润泽的蓝色,一簇一簇在黄白沙土上很扎眼很跳脱,一见之下每使人心思欢悦异常。
沟谷曲曲弯弯竟有近三里长,一路行来一路花,乱花迷眼心花笑,一笑抵得三春少。知名知姓的花草如多年故交,相遇必端详半天私语绵绵;不知名不知姓的花草似神交网友,相逢不识心相印。
杨林尽处,沟谷越来越窄越来越浅,终于与田间水沟无异,跳上一个石坎儿,一片新翻的坡地伸展开去,绿树红瓦升起在不远处,鸡犬之声相闻,我心头一晕低头一想,才知道这是四里地外的另一个熟悉的村子了。
回家来草叶挂裤脚花香满襟怀,我感觉心胸气象口鼻呼吸无不已与春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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